翌日,金堆鎮的義診如期在鎮中心的城隍廟前展開。
有了孫鎮長的全力支持,場面布置得遠比張家集規范。數張長桌一字排開,上面鋪著干凈的粗布。王執事坐于主位,陳實與劉濟民老先生分坐兩側,三名外門弟子負責維護秩序、協助抓藥。藥材箱籠整齊碼放在廟檐下,由另外一名弟子看管。
聞訊而來的鄉民早已排起長隊,翹首以盼。其中不少人是聽聞了“陳先生”的名聲,專程前來。
義診開始,王執事主要負責疑難重癥的把關與復診,劉老先生處理常見的內科雜癥,而陳實則如同在張家集一般,主要負責外傷以及一些初步的篩查。
他的處理方式依舊帶著鮮明的個人風格:極其注重清創的徹底,包扎的規范,并會不厭其煩地叮囑注意事項。對于一些輕微病癥,他也會結合劉老先生提供的本地藥材信息,給出更簡便、廉價的替代方案,這讓他贏得了許多貧苦鄉民的好感。
隊列中,一個面色愁苦、穿著打滿補丁短褐的漢子攙扶著一個不斷咳嗽、面色蠟黃的老婦上前。
“仙長,先生,俺娘這咳嗽拖了快半年了,時好時壞,最近痰里……痰里好像帶了血絲……”漢子聲音低沉,帶著絕望,“鎮上的郎中都說是‘肺癆’,沒得治了,讓……讓準備后事……”他說著,眼眶已然泛紅。
劉濟民聞言,示意老婦伸手,仔細診脈,又看了舌苔,眉頭緊鎖,最終緩緩搖頭,低聲道:“脈象細數無力,舌紅少苔,陰虛火旺,咳久傷及肺絡……確為癆瘵重證,油盡燈枯之兆。非是老夫不肯盡力,實乃……唉?!彼聪蛲鯃淌?,微微搖頭,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那漢子眼中的最后一點光芒熄滅了,攙扶老婦的手微微顫抖。
陳實心中不忍。他并非不知肺癆(肺結核)在古代的兇險,但他更知道,并非所有咯血咳嗽都是不治之癥。他上前一步,溫言道:“老伯,莫急。讓晚輩也看看。”他沒有立刻去搶著診脈,而是先仔細觀察老婦的氣色、呼吸頻率和形態,然后進行了一系列細致的問診:
“老人家,除了咳嗽、咯血,是否長期午后感覺身上發熱,像潮水一樣?夜間睡覺時是否出汗,醒來即止(盜汗)?食欲如何?胸口、手心腳心是否覺得煩熱?”
老婦虛弱地點頭,斷斷續續地回答,癥狀竟與陳實所問高度吻合。
陳實這才伸手搭脈,脈象確如劉老先生所言,細數陰虛。但他結合問診,心中卻有了一個不同于“肺癆”的推測。在前世,他接觸過一些類似癥狀的病例,除了肺結核,支氣管擴張、嚴重的慢性支氣管炎伴感染,也可能出現長期咳嗽、咯血。尤其是在醫療條件差、營養不良的老年人群中,誤診并非不可能。
他無法進行細菌學檢查,但他可以嘗試進行更針對性的鑒別。
“劉老先生,”陳實轉向劉濟民,態度恭敬地提出自己的看法,“此證陰虛火旺,咳傷肺絡無疑。但晚輩觀其痰癥,雖帶血絲,卻未必盡是癆蟲蝕肺所致之‘癆瘵’。是否可能為久咳導致‘肺絡損傷’,遷延不愈,兼有‘濕熱蘊肺’?若純以滋陰降火治癆之方,恐濕熱難去,反而膠結?!?/p>
他隨即提出一個思路:“可否先以‘清肺化痰、涼血止血’為主,佐以‘養陰潤肺’為輔,先控制其咯血與咳嗽,觀察其盜汗是否隨之緩解?若此些癥狀能減,或可證明病根不在癆蟲,而在肺絡本身。屆時再圖固本,或有一線生機?!?/p>
這個思路,跳出了“肺癆=絕癥”的定式思維,著眼于控制當前最危急的癥狀(咯血),并通過療效來反推病因。劉濟民聽得怔住,仔細回味,眼中漸漸放出光來:“先生此言……另辟蹊徑,卻合醫理!老夫拘泥于‘癆瘵’之名,竟未思此變通!妙?。 ?/p>
王執事在一旁微微頷首,對陳實這份不盲從、敢于基于細致觀察提出新解的能力,愈發欣賞。他并未直接肯定,而是對劉濟民道:“可依陳實所言,擬方一試。以觀后效。”
新的希望,在那漢子和老婦眼中重新點燃。他們千恩萬謝地拿著劉濟民根據陳實思路調整后開出的藥方離去。
這一幕,被排隊的鄉民和周圍的弟子看在眼里。連鎮上有名的劉老先生都束手無策、判定“沒治”的“肺癆”,這位年輕的陳先生竟能提出新的治法,還得到了王仙長和劉老先生的認可!
陳實沒有施展什么驚天動地的“仙術”,但他憑借更系統的問診、更嚴謹的邏輯分析和敢于挑戰定論的思維,在專業領域內,贏得了同行與病患更深層次的敬重。
整個上午,陳實都處于高度忙碌之中。他不僅要處理病患,還要分神嘗試維持那昨晚初窺門徑的“被動修煉”狀態。在專注問診、檢查時,他無法分心,但每當有短暫的間隙,比如等待病人描述病情、或者書寫藥方的片刻,他便努力將心神沉潛下去,試圖找回那種內息如同背景音般自行流轉的感覺。
過程依舊艱難。十次嘗試,九次失敗。心神極易被外界的嘈雜、自身的思緒打斷。但他鍥而不舍,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一次次地失敗,又一次次地重新開始。
快到午時,他處理完一個獵戶被野獸抓傷的傷口后,趁著低頭清洗雙手的短暫空當,再次凝神嘗試。
這一次,或許是因為持續的加練帶來了一絲慣性,或許是因為身心在忙碌中達到了一種奇特的平衡,就在他指尖浸入清水的剎那,那種玄妙的感覺再次降臨!
雖然依舊微弱,但他清晰地感知到,丹田內息在他沒有主動引導的情況下,正隨著他平穩的呼吸,極其緩慢而持續地溫養著附近的經脈。這種感覺只持續了不到三息,便被下一個上前問診的鄉民打斷。
但陳實心中卻充滿了振奮。兩次成功的體驗,證明這條路絕非虛妄!?雖然距離“常態”還遙不可及,但這確鑿無疑的進步,給了他無窮的信心。他隱約感覺到,隨著這種狀態的鞏固,他的內息似乎變得更加“聽話”,也更具“韌性”,這或許就是量變引發質變的前兆。
午間歇息時,王執事看似隨意地走到陳實身邊,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如驚雷般在陳實耳邊響起:
“《全真大道歌》第二層‘通絡’,旨在貫通十二正經,使內息如溪流匯川,循環往復。你近日氣息運轉,似拙實巧,綿綿若存,已得‘勿忘勿助’之三昧。根基漸厚,水到渠成之時,或可開始涉獵‘動中求靜’之法,于行立坐臥間,亦能錘煉真氣,不滯于形?!?/p>
陳實心中劇震!王執事這番話,分明是看出了他正在摸索“被動修煉”的門徑,并且給予了肯定的指引,甚至點出了下一階段的修煉方向——“動中求靜”!
意味著他目前的探索得到了師長的認可,并且為他打開了通往更高修煉法門的大門。這“動中求靜”之法,顯然比他自行摸索的“背景程序”更為系統和高明,很可能涉及更高深的內功心法或是華山派某種獨特的筑基技藝。
“弟子愚鈍,謝王師指點!”陳實強壓下心中的激動,恭敬行禮。他知道,通往更高境界的道路,已然在王執事這句看似隨意的話中,悄然顯現。他需要盡快將“通絡”之境修煉圓滿,才能正式踏上那條“動中求靜”的康莊大道。
下午的義診,陳實感覺自己的心思更加沉靜,那“被動修煉”的嘗試,似乎也順暢了微不可察的一絲。
然而,就在義診即將結束,人群漸漸散去之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城隍廟前的平靜。只見幾名身著青色勁裝、腰佩長刀、神色精悍的騎士簇擁著一輛馬車,徑直沖到了義診場地前,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為首一名騎士翻身下馬,目光銳利地掃過場中眾人,最后落在王執事身上,抱拳道:“可是華山派的王仙長?我等乃西安府‘威遠鏢局’,護鏢途經此地??傜S頭突發急癥,聽聞仙長在此義診,特來相請,萬望仙長出手相救!”
威遠鏢局?陳實心中一動。這名字他似乎聽派中弟子閑聊時提起過,是關中地界上頗有實力的一家鏢局,與華山派似有些香火情分。鏢局總鏢頭突發急癥……這顯然不是尋常鄉民的頭疼腦熱。
新的挑戰,伴隨著江湖勢力的介入,突如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