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子落下時,她的指尖擦過棋盤邊緣,帶起一絲微風。
孟淮止的黑子緊隨其后,落子聲清脆得像冰珠撞玉盤。
不知何時,窗外烏云漸攏,壓得很低,透過雕花窗欞漏進書房的光線也愈發昏沉。
阮如玉剛斟酌落下一子,孟淮止的手便伸了過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拈起她那枚白子,放回棋盒。
“此著過急,自投羅網。”
阮如玉輕輕抿了抿唇,帶著一絲不服氣的倔強奪回那枚白子,重新將它落在另一處:
“小叔叔慣會以險招誘敵。”
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棋風竟也比往日顯得凌厲急切了許多。
孟淮止的眉峰微蹙,黑子的落子速度也隨之加快。
兩人的指尖在棋盤上交錯,偶爾衣袖相撞,又像被燙到般迅速收回。
“只攻不守,破綻百出,”
他倏然按住她即將落下的手,指腹壓著她微涼的指節,聲音低沉,
“忘了我教的?攻守須兼備。”
“再退便無立錐之地,豈非任人宰割?”
阮如玉試圖抽手,卻被他力道禁錮。
他凝眸看她,目光如古井深潭:
“下棋如同處世,需知進退,懂取舍,不可一味強攻,更不可孤注一擲。”
這話像根細針,刺中了阮如玉心底的隱秘。
她猛地抬頭,眸中閃過一絲倔強:
“可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不拼一把怎么知道不行,難道只因前路艱險,便連試都不試了嗎?”
話音未落,她的白子便如利劍般插入黑棋腹地,竟是要同歸于盡的走法。
孟淮止指尖頓在半空,凝視棋盤上驟然升騰的慘烈之氣,眉頭緊鎖。
忽然,“啪”的一聲清響!
他將一直摩挲在手的那枚黑子,重重拍在棋枰邊緣!
“胡鬧!”
聲音里壓抑的火氣,是他授課以來首次失態。
阮如玉被他突如其來的嚴厲驚得一顫,眼眶卻在低頭的瞬間迅速泛紅。
她算準了他會因此動怒,也料定了此刻該露出怎樣的委屈。
只見她霍然起身時,椅腿在青磚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像是在加重這份被呵斥的難堪,臉上的淚珠滾得又急又委屈,
“是,如玉胡鬧。學不會小叔叔的高深棋理!”
阮如玉轉身要走,卻在他下意識伸手阻攔之際,恰到好處地腳下微踉蹌,精準撞在身后書架上,幾本棋譜嘩啦啦掉下來,又恰好落在腳邊。
其中一本攤開,頁邊密密麻麻的批注墨跡新舊交錯。
——那是她前幾日挑燈夜戰,結合他往日教導,苦心寫下的心得,只待這“不經意”的一刻,讓他看見這份“沉甸甸”的用心。
孟淮止俯身,拾起棋譜,目光在那工整卻充滿思辨的字跡上停留片刻。
“坐下。”
他將棋譜放回書架,轉身重新坐回棋桌前,目光落在棋盤上那片因她最后一記昏招而徹底膠著、近乎無解的局勢上,沉默良久。
終于,他緩緩拿起一枚屬于他的黑子。
手腕微沉,竟將那枚棋子,決絕地落在了自己那條黑棋大龍唯一的、也是最關鍵的眼位之上——
一步自絕生路的死棋。
這一步落下,黑棋辛苦經營的大龍瞬間氣息斷絕,陷入萬劫不復的絕境,再無任何回天之力。
此子落定,黑棋大勢已去,滿盤皆輸。
他抬眸,看向依舊站立、淚眼婆娑的她,眼底深處,是某種無可奈何的退讓。
“看,這局……是我輸了。”
“小叔叔……”
她聲音哽咽,帶著顫音,演技已臻化境。
“莫哭了。”
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近乎妥協的溫和,
“方才……是我言語過重。”
“往后對弈,你想如何下,便如何下……我,不再干涉。”
就在這時,書房門被輕輕叩響……
竹生沉穩的聲音隔著門扉傳了進來:
“二爺,刑部來人求見。”
孟淮止起身整理衣袖:
“今日就到這里。你回去好生歇著。”
他走向門口,在門前稍作停留:
“明日若得空,可再來。”
阮如玉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輕輕撫過棋盤上那枚決定勝負的黑子。
回到自己的聽花閣,阮如玉便刻意沒再踏足孟淮止的小書房。
回到聽花閣,阮如玉便刻意沒再踏足孟淮止的書房。
頭兩日,她讓挽秋留意書房動靜,得知孟淮止依舊按時等候,便知這步棋走對了。
第三日,恰是往常該去學棋的時辰,她卻命侍女在廊下設好案幾,鋪開素白經卷,研好濃淡相宜的墨,端坐在晨光里開始抄寫經文。
一筆一劃,極盡工整,儼然全然沉浸在佛事中的模樣。
“娘子,近日……真不去書房了?”
挽秋一邊為她添墨,一邊小聲探問。
阮如玉提筆蘸墨,懸腕運筆,在經卷上落下清秀端莊的字跡。她眼底掠過一絲了然的光芒,語氣卻平淡:
“急什么?”
這般晾了孟淮止足足五日。
第六日上,孟淮止身邊的竹生果然奉命前來探問。
阮如玉早已備好說辭。
她正跪坐在窗前潛心抄經,筆尖在紙上游走,字字虔誠。頭也不抬地對挽秋道:
“你去回竹生,便說是我的意思,學棋本就是為了夫君才起的念頭,如今想來,不過是個寄托相思的念想罷了。”
“轉眼就到了夫君的五七了,該專心為他抄經祈福才是正理。哪里還能分出心神,去琢磨那些棋局呢?”
她算準這話傳回孟淮止耳中,定會激起波瀾。
果然,次日清晨,孟淮止便親自尋到了她的聽花閣院中。
彼時,她正坐在廊下,陽光在筆尖投下斑駁光暈,映得她低垂的側臉溫柔靜好。
唯有她自己知曉,那運筆的節奏是刻意放緩的,眼角的余光早已精準地瞥見那一角青色的袍影出現在月洞門外。
“學棋之事,關乎心性修養,你竟打算就這么半途而廢?”
孟淮止的聲音冰冷中帶著不悅,恰好落在她預設的情緒節點上。
阮如玉不急不緩地擱下筆,將那支紫毫在青玉筆山上停穩,她才徐徐起身,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禮。
“小叔叔怎么來了?如玉并非有意荒廢學業,只是眼下,確有比學棋更重要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