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墨染野性未泯,傷稍好些,便耐不住院中寂寞。
這日清晨,它竟趁著丫鬟不備,一溜煙從門縫躥了出去,它追著一只翩躚的粉蝶,一瘸一拐地越跑越遠,那抹黑色的小身影在晨光中漸行漸遠。
恰是辰時剛過,孟淮止下朝歸來,一路踏著朝色往回走。
剛至院門外,便見旁邊的花草叢中猛地滾出個黑團子,竟直愣愣撞到了他腳背上,還發(fā)出了一聲懵懂的“咪嗚”。
孟淮止腳步一頓,微蹙著眉垂首望去。
他今日穿著一身絳紫色直綴朝服,腰間扎一條同色的金絲細紋帶,黑發(fā)豎起以鑲玉金冠固定著,修長的身子挺得筆直,整個人豐神俊朗又透著與生俱來的清貴。
可偏生此刻,這位向來纖塵不染的尚書大人衣擺處,卻正扒著一團墨黑的、不安分的小東西。
墨染似乎將他貴氣的衣袍當(dāng)成了攀爬的軟墊,正用那雙剛愈合的后腿笨拙的試圖向上蹬,爪子上還沾著傍晚濕潤的泥土,在那不染纖塵的錦緞料子上留下幾道清晰的梅花印。
“……何處來的小獸?”
孟淮止顯然未經(jīng)歷過這般“襲擊”,他身形微僵,既不好直接抬腳將這軟乎乎的小東西甩開,又似是不知該如何下手將它拎走,只得蹙眉盯著,神色間竟流露出一絲罕見的、與他平日威儀極不相稱的無措。
他最終收回目光,仿佛這不速之客不值一提,只淡淡對身后的竹生道:
“處理一下?!?/p>
竹生一愣,順著大人的視線低頭,才瞧見那只幾乎要隱沒在他玄色靴邊陰影里的小黑貓。
“大人的意思是?”
“找個角落安置,喂些吃食。”
孟淮止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在吩咐一件與自身無關(guān)的小事,說罷便不再停留,絳紫色的衣袂拂過石階,徑自步入院內(nèi),未曾回頭。
竹生不敢怠慢,雖從未經(jīng)手過這等差事,還是小心翼翼上前,將那瑟瑟發(fā)抖的小貓捧了起來。
見它瘦弱可憐,腿腳似有舊傷,便依言尋了處避風(fēng)的廊角,搭了處住所。每日弄些細軟的肉糜、溫?zé)岬难蛉樗腿ァ?/p>
日子一天天過去,墨染的腿傷漸漸痊愈。
這小家伙似是通了靈性,竟認準(zhǔn)了這孟府最清寂的院落,時常趁著無人留意,悄悄往來于聽花閣與孟淮止的外書房之間。
起初它只敢在院墻外探頭探腦,后來漸漸壯著膽子溜進書房。
這小東西極有眼色,從不亂碰文書,只安靜地蜷在窗邊的蒲團上打盹。偶爾孟淮止批閱公文時,它會輕巧地躍上書案一角,尋個陽光正好的位置臥下,碧眼半闔,尾巴尖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晃。
孟淮止起初還會蹙眉讓竹生將它抱走,后來見它實在乖巧,便也由著它去。
有時墨染蹭到他手邊,他還會順手撫過那身烏黑油亮的皮毛。
如此過了幾日,聽花閣這邊,阮如玉漸漸發(fā)覺,墨染時常不見了蹤影。
有時是半晌,有時竟大半天尋不著貓影。
起初她只當(dāng)它是野性難馴,又跑出去玩耍,可次數(shù)多了,心下不免生出幾分疑惑與擔(dān)憂。
這小東西,傷才好利索,能跑去哪兒?莫非又受了什么委屈?
這日黃昏,見墨染又一次從窗臺躍下,躥出院門,阮如玉心下微動,如今她的扭傷也好的差不多了,便悄無聲息地跟了出去。
她倒要看看,這小東西每日究竟去了何處。
墨染對孟府路徑竟似十分熟悉,靈活地穿梭在花叢小徑間。
阮如玉遠遠跟著,只見它繞過假山,穿過月洞門,竟是朝著孟淮止所居的“避風(fēng)小筑”方向去了。
她心下怦然,不由放輕了腳步,隱在一株繁茂的丹楓樹后,悄悄撥開枝葉望去。心跳得有些急,她暗暗吸了口氣,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
這一望,竟讓她怔立原地。
只見避風(fēng)小筑外的青石階下,她那幾日不見蹤影的墨染,正親昵地繞在一個人的靴邊。
尾巴尖翹得老高,發(fā)出滿足的咕嚕聲,一下下蹭著那月白色的身影,儼然一副熟稔姿態(tài)。
而那人——
孟淮止正負手而立,身姿依舊挺拔清冷,面色也無多少波瀾,夕陽的金暉為他周身鍍上一層柔光,削弱了幾分平日里的疏離。
他并未走開。
就那樣靜靜立著,連那慣常清冷的側(cè)臉線條,在暮色光影里也似乎柔和了些許。唇角甚至帶著一絲極難察覺的、近乎溫柔的弧度。
原來……這幾日,墨染竟是跑來了這里。
原來這位看似冷情冷性、高不可攀的小叔叔,也會默許一只小野貓這般親近。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心尖微顫,仿佛窺見堅冰下一道細微的裂痕。
她正出神間,孟淮止似有所覺,目光倏地抬起,精準(zhǔn)地投向了她藏身的丹楓樹后。
那目光銳利清明,仿佛能穿透層層紅葉。
四目驟然相對,阮如玉避無可避,心下先是一驚,隨即迅速鎮(zhèn)定下來,眼底適時地漫上幾分慌亂與無措。像是做錯事被當(dāng)場捉住的孩子。
她看到他眼中極快地掠過一絲訝異,仿佛冰湖投入一顆石子,漾開極小一圈漣漪,隨即又恢復(fù)成一貫的深潭靜水,無波無瀾。
阮如玉只得從樹后走出來,略整了下微亂的鬢發(fā),上前幾步,福了一禮,臉頰適時地泛起薄紅,聲音里帶著幾分怯懦與被撞破的窘迫:
“小叔叔?!?/p>
目光卻似被牽引般,擔(dān)憂又羞怯的,落回那只仍不知好歹蹭著他衣角的小貓身上。
孟淮止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腳邊的小東西,復(fù)又看向她,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
“這貓,倒是養(yǎng)得熟了些?!?/p>
他頓了頓,像是陳述一件已然明了的事實,
“原是你在養(yǎng)著。我見它總來,以為是只無主的野貓,便讓竹生喂了幾日?!?/p>
阮如玉垂著眼,長睫如蝶翼般輕顫,小聲解釋,聲音又輕又軟,帶著惹人憐惜的歉然:
“是如玉疏忽,沒看管好它。它叫墨染,前些時日躲在院角,傷得厲害,瞧著實在可憐……便忍不住喂了些吃食。沒想到它傷好了,性子卻野了,竟跑來叨擾小叔叔清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