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避風小筑——
竹生百無聊賴地倚在書房外的廊柱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腰間佩刀的穗子。
作為孟淮止的貼身侍從,他太清楚主子晨起批閱公文時的規矩——天塌下來也得等批完再說。
他正琢磨著午后要不要去馬場遛遛新得的小馬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就打斷了遐想。
“這位大哥,求您讓我見見二老爺!”
一個眼生的丫鬟提著裙擺急匆匆跑來,發髻都跑得有些散亂。
竹生利落地直起身子,伸手一攔,臉上卻帶著三分笑意:
“這位姑娘且慢。我家主子正在里頭批折子呢,這會兒誰也不敢打擾。”
他瞧著她急得泛紅的臉頰,不自覺地摸了摸耳垂:
“有什么事,不妨先跟我說?我幫你掂量掂量。”
那丫鬟急得眼圈都紅了:
“我是少夫人跟前的挽秋,我家娘子被老夫人請去明壽堂了!娘子昨夜守靈幾乎沒合眼,身子虛弱得很……”
竹生正要再聊兩句,忽聽得書房內傳來一聲極輕微的擱筆聲。
他立刻收斂了神色,朝挽秋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噤聲。
“外頭吵什么?”孟淮止清冷的嗓音隔著門扉傳來。
竹生麻利地轉身,隔著門板回話:
“主子,是少夫人身邊的丫鬟挽秋,說…說少夫人被大夫人請走了,聽著怪著急的。”
孟淮止執筆的手懸在奏折上方,墨跡將滴未滴。
挽秋的聲音立刻接著響起,急得直磕頭:
“二老爺開恩,我家娘子這幾日因身體不好,昨日又守靈到夜里,所以才沒去老夫人那請安侍疾……絕非有意怠慢,求二老爺垂憐!”
昨日靈堂的景象卻無端浮現——
那道跪在蒲團上的素白身影,纖細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卻固執地挺直背脊,唯有壓抑的啜泣泄露著搖搖欲墜的脆弱。
筆尖的墨終究還是滴落了,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礙眼的污跡。
“退下。”
他打斷了哀求,聲音冷淡。
目光重新落回公文,試圖凝神,卻發現那團墨漬格外刺目。
片刻后,他輕嘆一聲。
罷了,終究是擾了心神。
長嫂李氏因喪子之痛行事偏激,這幾日府中氣氛壓抑,他并非不知。
她借題發揮,尋個由頭敲打這怯懦的侄媳,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兄長出征之時前那句“家中諸事,勞煩淮止多費心”言猶在耳。
他既受兄長生前所托,似乎也不能一直置身事外,眼睜睜看著事情鬧得太過難堪。
孟淮止站起身,月白色衣擺掃過門檻時,他聲音平淡無波:
“去明壽堂。”
他聲音平淡無波,徑直走向門口。
竹生愣了一下,連忙應道:
“是!”
挽秋跪在地上,望著他挺拔的背影,慌忙起身,快步跟上。
明壽堂內——
阮如玉垂首跪在冰冷的青磚地上,露出一段纖細脆弱的脖頸,肩膀微微顫抖,像風中殘荷。
李氏半倚在榻上,臉色蠟黃,眼皮浮腫,一雙刻薄的眼睛卻死死釘在阮如玉身上,似要將她生吞活剝。
“掃把星!克夫命!”
李氏抓起手邊的藥碗就想砸過去,被一旁的嬤嬤攔住,只得指著阮如玉厲聲咒罵:
“自你進門,書行便沒得過一天好!大婚當天連圓房都未曾圓,他便被派去前線,這一去就……”
“如今他尸骨未寒,你倒好,我這做母親的暈過去,你竟敢不來侍疾!”
“你的孝道呢?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字字如刀,裹挾著喪夫喪子的悲痛和遷怒的恨意。
不過這樣的話卻再也刺不穿阮如玉冰封的心。
她只是恰到好處地讓肩膀微微顫抖,再抬頭時,已是淚盈于睫聲音中帶著些沙啞:
“母親明鑒……昨日聽聞噩耗,兒媳一時急火攻心,也暈厥了過去,醒來后,想著夫君靈前不可無人,便強撐著去守靈了。”
“并非有意怠慢母親……”
她的話語柔弱,眼神卻暗自觀察著李氏的反應,計算著時間。
“暈厥?”
李氏冷笑一聲,滿是譏諷,
“你倒暈得是時候!我看你就是裝模作樣,心里指不定怎么偷著樂,巴不得我孟家絕后!”
“母親!”
阮如玉猛地抬頭,眼中淚水滾落,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委屈,語氣卻刻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頂撞,
“兒媳與夫君雖情深緣淺,但亦有夫妻之情,怎會如此狠心?
“且昨日兒媳守靈時,小叔叔亦在場,可為兒媳作證。”
“小叔叔”三字如冷水入熱油,李氏瞬間變了臉色。
對權勢煊赫孟淮止的畏懼,頃刻化作更深的憤恨。
“好一張利嘴!搬出淮止來嚇唬我?”
李氏氣得渾身發抖,連連冷笑,
“看來不給你點教訓,你是不知道這后宅誰說了算!來人!家法伺候!”
兩個粗壯婆子應聲上前。
阮如玉跪在地上,看似柔弱無助地瑟縮著,唯有深掐進掌心的指甲泄露了她心底翻涌的恨意。
就在婆子粗糙的手即將觸碰到她衣袖的千鈞一發之際,一個清冷的聲音自門外響起,如玉石相擊,瞬間定住了屋內所有的動作:
“長嫂,何事動怒?”
孟淮止修長的身影應聲踏入,月白色的衣袍帶進一室清冷。
他目光先是掃過跪在地上淚痕未干、楚楚可憐的阮如玉,最后落在氣息不穩、臉色變幻的李氏身上。
屋內氣氛驟然一變,方才的劍拔弩張仿佛被凍結。
李氏臉色霎時有些不自然,氣勢肉眼可見地弱了下去,甚至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淮止怎么過來了?”
“沒什么大事,不過是……不過是教訓一下這個不懂規矩的兒媳……”
孟淮止神色平淡,語氣聽不出波瀾,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兄長侄兒新喪,府中事務繁雜。昨日靈堂之上,阮氏恪盡孝道,守靈直至深夜,心力交瘁,眾人皆見。”
他話語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李氏一口氣堵在胸口,面對這位手握權柄、氣場強大的小叔子,她終究不敢如方才那般放肆,半晌,才擠出一句心有不甘的話:
“既是你都看在眼里……那便罷了。”
“只是……孝道規矩總不能廢!就……”
“規矩自不可廢。”
孟淮止從善如流的打斷她,目光再次轉向阮如玉,語氣依舊淡然,卻定了調子,
“長嫂這邊侍奉湯藥,往后量力而行即可,以不損自身為度,方是長久之計。”
阮如玉適時地深深叩下頭,聲音哽咽卻清晰:
“謝母親寬宥,謝小叔叔體恤。兒媳定當謹記教誨,盡心侍奉。”
低垂的眼簾下,她眸光沉靜冷冽,無波無瀾。
李氏看著眼前這一唱一和,胸口劇烈起伏,卻深知今日已無法再發作,只得疲憊的揮揮手……
孟淮止微一頷首,不再多言,轉身離去,阮如玉在挽秋的攙扶下緩緩起身,垂首跟著他退出堂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