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如玉在挽秋的攙扶下緩緩起身,垂首跟著退出堂外。
她抬眼,向前方那抹月白身影望去。
“小叔叔留步。”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清晨的寧靜。
孟淮止腳步一頓,緩緩轉身。晨光中,他眉目清冷,目光落在她微紅的眼眶上。
阮如玉快步上前,在離他三步遠處停下,微微屈膝行禮:
“方才多謝小叔叔出言相助。”
她抬起頭,眼眶微紅,睫毛上還沾著未干的淚珠,聲音輕柔卻清晰:
“若不是小叔叔及時趕到,如玉今日怕是……”
話未說完,她適時垂下眼簾,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姿態恭順而脆弱。
孟淮止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語氣平淡:
“不必謝我。不過是盡分內之事。”
他的聲音依舊清冷,但阮如玉敏銳地捕捉到他語氣中一絲極細微的緩和。她心中微動,面上卻越發顯得誠懇:
“于小叔叔是分內之事,于如玉卻是雪中送炭。”
她微微前傾,聲音壓低幾分,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
“只是……今日因如玉之故,讓小叔叔與母親生了嫌隙,如玉實在過意不去。”
孟淮止眸光微動,終于正眼看向她。
“長嫂那邊,我自有分寸。”
他淡淡道。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她微微發顫的指尖,
“回吧。”
阮如玉心知見好就收的道理,再次屈膝:
“是。那如玉告退。”
轉身離去時,她的步伐略顯虛浮,卻在經過他身側的瞬間,袖中一方素帕“不經意”滑落,正落在他腳邊。
果然,就在她即將轉過回廊時,身后傳來他清冷的聲音:
“且慢。”
阮如玉駐足回身,只見孟淮止已拾起那方帕子,緩步上前。
“你的東西。”
他將帕子遞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瞬,
“日后若有事,可去前院尋我的長隨竹生。”
這話說得平淡,卻無疑是一道護身符。阮如玉雙手接過帕子,指尖“不經意”擦過他的掌心,一觸即分。
“謝小叔叔。您……您真好。”
她低頭,聲音輕柔得像是一片羽毛拂過。
這聲帶著幾分依賴的輕語,讓孟淮止難得地怔了一瞬。
而阮如玉已轉身離去,不曾回頭。
直到轉過回廊,確認脫離了他的視線,她才輕輕展開掌心。
那方素帕上,除了她熟悉的玉蘭繡樣,還多了一縷極淡的松墨香。
挽秋低聲道:
“娘子,二老爺他……”
阮如玉將帕子小心收好,眼底閃過一絲算計的精光:
“不急,這才只是開始。”
喪事接連持續了幾日,漸漸在喧囂聲中結束了。
夜色如墨,白日里的香燭紙錢氣息尚未散盡,孟府沉浸在一片壓抑的寂靜之中,只余下靈前長明燈在風中寂寥搖曳。
孟淮止處理完最后幾件繁瑣的喪儀文書,揉著酸脹的眉心,踏著月色往回走。
連日來的悲慟與操勞令他身心俱疲,只想盡快回房歇息。
路經與后院相連的那片小竹林,夜風穿過竹葉,發出簌簌輕響。
卻似乎夾雜著一絲細微的極壓抑的啜泣,斷斷續續,如同即將繃斷的絲弦,帶著一種勾人心魄的凄楚,精準地鉆入他的耳中。
他腳步一頓,凝神細聽。
那聲音極壓抑,仿佛被人死死捂著嘴,卻又控制不住泄出的悲鳴,正是從聽花閣那邊的方向傳來。
孟淮止眉頭微蹙。
阮如玉?
這般深夜,她不在房中安歇,在此作甚?
想起她近日強撐著守靈的脆弱模樣,他心中那點因責任而生的擔憂又浮了上來。
略一遲疑,他轉身循著聲源走去。
而此刻,竹林掩映后的廊下,阮如玉正倚著冰涼的廊柱,眼底一片清冷。
她早已算準了孟淮止歸院的時辰,在這條必經之路,此般的嗚咽都是她精心拿捏的成果。
她此刻故意將一杯冷酒灑在衣襟前,任那酒氣似有若無地彌漫開來。
聽到那沉穩而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立刻深吸一口氣,眼中瞬間逼出盈盈水光,身體軟軟地順著廊柱滑坐下去。
阮如玉將頭深深埋入臂彎,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發出的啜泣聲比方才更加凄楚無助,仿佛承受著千鈞重壓,下一刻就要碎裂。
孟淮止轉過竹叢,看到的便是這般景象:
阮如玉孤身一人蜷縮在冰冷的廊下,云鬢散亂,素白的孝服襟口被酒液濡濕,緊貼著纖細的脖頸,身旁還滾落著一只小巧的白玉酒杯。
她哭得渾身發抖,那般脆弱,那般絕望,仿佛被全世界遺棄。
他腳步頓住,語氣平靜無波:
“你……為何深夜在此哭泣?”
聽見腳步聲,阮如玉茫然抬起頭。
燭光映照下,那雙平日清澈含情的杏眸此刻水光瀲滟,迷離得沒有焦點。
她怔怔地望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竟緩緩綻開一種極致依賴的光彩,軟軟喚道:
“夫君?”
她怔怔地望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掙扎著想要站起,卻腳下虛軟,踉蹌著向前撲去——
孟淮止后退半步,伸手虛扶她的手臂,避開了直接接觸。
她卻順勢一把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手指帶著滾燙的觸感,不容拒絕地將發燙的臉頰偎依在他的手背上,吐息間帶著刻意熏染的酒氣。
“夫君……是你嗎?”
她喃喃著,聲音又軟又糯,帶著無盡的委屈和依賴。
孟淮止整個人如遭雷擊,猛地怔在原地。
手上傳來的柔軟觸感、鼻息間縈繞的曖昧香氣、還有那一聲聲帶著哭腔的“夫君”,像一道混亂而熾熱的浪。
他萬萬沒想到,她會將他錯認成已故的侄子。
然而這失態僅僅持續了一瞬。
他很快恢復如常,不容拒絕地掙脫了她的觸碰,語氣疏離而克制:
“阮氏,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孟書行。”
阮如玉卻像是聽不進任何話,掙扎著想站起來,卻渾身無力,軟軟地往后仰去。
孟淮止無法,只得又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卻見她仰起臉,眼神迷離地望著他,水光瀲滟的眸子里倒映著燭光,也倒映出他微僵的身影。
“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玉兒好怕啊夫君……這里好黑,好冷……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