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歇,只余下細密的雨絲,天空透出些許灰白的光。
王澈歸心似箭,步子邁得又大又急。
積水被他急促的腳步踏得水花四濺,深色的水漬迅速浸透了他的褲腳,鞋面上也沾滿了泥點子,他卻渾然不覺。
如今他滿腦子想的都是程恬,還有方才同僚們的羨慕調侃,嘴角壓都壓不下去,渾身燥熱,哪里怕這點水汽。
身后的阿福撐著傘,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郎君,慢些走,這路上滑得很。”
快到巷子口時,王澈卻猛地停下腳步。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頭看了看自己被雨水打濕的下擺,又伸手理了理衣領和鬢角,緊張地問阿福:“我這樣,瞧著可還妥當?”
阿福是王家的家生子,從小跟著王澈,自家郎君這毛頭小子般的情態,真是難得一見,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慨。
他忙回道:“妥當,妥當得很!郎君您就算是淋了雨,也精神著呢!”
王澈稍稍安心,又忍不住低聲感慨:“娘子今日竟讓你送傘來。”
這實在出乎了他的意料。
阿福是個實心眼的,順著這句話就嘀咕開了:“可不是嘛,娘子今日突然吩咐小人送傘,還把您同僚的份都想到了,小人也嚇了一跳呢。”
他心直口快,說完才發覺失言,趕緊閉了嘴。
王澈聞言,一絲難言的澀意掠過心頭,連阿福都看得出他們夫妻往日疏離,今日送傘才顯得如此反常。
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他用力拍了拍阿福的肩膀:“干得好,回頭有賞!”
阿福揉著肩膀,哭笑不得:“郎君,您高興就高興,別拿小人練手啊。”
王澈哈哈一笑,心情愈發舒暢,轉身大步朝家門走去,只是腳步比方才更沉穩了許多,仿佛要壓住那顆雀躍的心。
進了院門,松蘿正端著熱茶從廚房出來,見了他連忙行禮:“郎君回來了,娘子讓煮了姜茶,正溫著呢。”
王澈“嗯”了一聲,努力讓臉上的表情恢復成一貫的沉穩淡定,仿佛剛才在巷口緊張整理儀容、又在阿福面前傻樂的不是他自己。
他瞥見自己濕了的褲腿鞋襪,對迎出來的程恬道:“衣衫濕了,我先去更衣。”
待他換好干爽的居家常服出來,程恬已坐在廳中,手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姜茶。
見他出來,她便親手將茶碗端到他面前:“趁熱喝了吧,驅驅寒氣。”
王澈接過,他看進程恬清澈平和的眼眸里,心中暖流涌動,立刻仰頭將姜茶一飲而盡,那股辛辣微甜的味道從喉嚨一直暖到胃里,驅散了那點雨中的濕寒。
整個人都熨帖了幾分。
“有勞娘子。”他放下碗。
程恬只是淡淡一笑:“以后若遇大雨,郎君在衙署等著便是,莫要再冒雨歸來。”
王澈心中一震。
這句話聽起來平常,卻像是一個長久的承諾。
她會為他安排好歸途,而他不必再像過去那樣,苦苦等待。
王澈壓下心頭難以言表的激動,重重點頭:“好,我聽娘子的。”
廳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窗外漸弱的雨聲。
程恬沉吟片刻,開口道:“郎君,明日我想回侯府一趟。”
此話一出,王澈心里的熱度瞬間褪去了大半。
長平侯府……
那高門深院,總是讓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拘謹和敬畏。
他知道侯府的人,包括程恬的那些兄弟姐妹,大多瞧不上他這落魄門第,但他還是立刻問道:“可要我陪你同去?”
盡管他已經預想到,自己極可能會遭遇白眼冷待,但作為郎君,這是他應盡的責任。
程恬卻輕輕搖頭:“不必了,我只是回去坐坐,說幾句話便回。郎君明日還要當值,不必特意送我。”
王澈卻敏銳地察覺到,她是怕他去了不自在,也怕他需要準備登門的體面禮物,又是一筆不必要的開銷。
她總是這樣,默默體諒著他的窘迫為難。
他當然明白程恬是好意,但這好意卻輕輕刺痛了他作為男人和郎君的自尊。
他無法給她富足體面的生活,甚至連陪她回娘家,都可能讓她因為他而承受額外的目光。
王澈沉默了一瞬,隨即找了個借口:“也好。我……我書房還有些公文未看完。”
他站起身,像是要逃離這份無力感,但走到門口,他又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程恬,神色認真道:“那明日我下值后,一定早早就去接你。”
是他無能,才讓娘子回一次娘家都要如此顧慮。
但他必須去接她,這是他的底線。
程恬望進他那雙帶著些許忐忑的眼睛,點頭道:“好。”
王澈心里這才好受些,卻又不知該再說些什么,今日因送傘和姜茶而拉進的距離,似乎瞬間又被拉開了。
他轉身離開了廳堂。
程恬輕嘆一聲。
她如何不知,他心中那份因家世懸殊而生的窘迫無力。
這非他之過,也非她所能輕易化解。
程恬的思緒不由得又飄回了那個光怪陸離的夢境。
夢中,王澈偶得貴人賞識,立下奇功,竟一路高升,被陛下看重,手握實權,成為朝中新貴。
那時,長平侯府中眾人的臉色才叫精彩。
從前對她這個庶女愛答不理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開始百般示好。
連她那向來眼高于頂的嫡姐,都不得不低頭對她行禮,卻又忍不住暗諷她不過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撿了個天大的漏。
夢醒之后,程恬對夢中那份揚眉吐氣的快意并無太多感觸,反而更體會到人情冷暖,世事無常。
如今現實是,王澈仍是一名低品武官,為生計前程奔波,侯府依舊是那座需要仰望的高門。
程恬拋開這些雜念,將心思集中到明日回府的正事上。
夢境太長,許多細節已然模糊,但一些關鍵的事件她還記得。
大約就是這段時間,她那喜好附庸風雅,卻又本事不濟,時常打眼的二哥,不知從哪個人物手中,“撿漏”得了一件白玉璧。
二哥當時還沾沾自喜,炫耀了好一陣。
殊不知,那玉璧與一樁牽連甚廣的大案有關,有人借此發難,指責侯府與舊王逆黨有染,意圖不軌。
雖然后來查明了侯府的清白,但一番折騰下來,長平侯府也是傷筋動骨,聲望大跌,她父親更是被圣上申斥,沉寂了好一陣子。
夢中此事發生時,她依稀記得王澈那時剛得了上司青眼,卻因侯府之事也受了影響,好好的差事被別人搶了去。
程恬對侯府感情復雜,說有多深厚的親情實屬勉強,那高門內里的冷暖,她自幼便體會得深刻。
但無論如何,她姓程,是長平侯府嫁出去的女兒。
在這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世道,若侯府真惹上麻煩,她與王澈也難以完全置身事外。
最重要的是,她很想知道,那件古物真的存在嗎?
那場大夢,究竟是真,還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