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程恬睡得并不安穩。
她反復思忖著明日回府的計劃,以及如何驗證那夢境是否真有預知之能。
若二哥程承業果真如夢中那般,正在接觸那方惹禍的白玉螭龍璧,便意味著那荒誕的夢境,極有可能映照著她與王澈未來的命運。
可她只是一個內宅婦人,無錢無權,交際的人也不多,該從何處開始入手呢……
她身側的王澈同樣輾轉難眠。
他感受到了程恬的心事重重,他本想問為何突然要回侯府,是否遇到了難處,更想囑咐她若受了委屈定要告知他。
可話到嘴邊,他又悉數咽了回去,最終只化作心中長長一聲嘆息。
夫妻二人再次同床異夢,各懷心思。
因為心里裝著事,程恬醒得比往日還要早些,她小心翼翼地起身,不料細微的動作仍驚醒了他。
“還早,你再睡會兒。”王澈的聲音還帶著初醒的沙啞。
程恬垂下眼睫:“今日要回府,得早些準備。”
王澈沉默不語,起身更衣。
程恬望著他寬闊的背影片刻,終究沒有像前兩日那般主動上前伺候。
昨夜她翻來覆去想的都是那個夢,若是真的……她與王澈,又該走向何方?
王澈系好腰帶,轉身見程恬怔怔坐在床沿,晨光透過茜紗窗,在她周身鍍了層朦朧光暈。
青絲如墨瀑散落肩頭,她垂著眼簾,長睫在眼下投出淺淺陰影,像倦極的蝶翅。
這般慵懶脆弱的情態,與平日里的端莊持重大相徑庭,倒像尊一碰即碎的玉人,讓人只想捧在手心仔細呵護。
王澈喉頭微動,想說些什么,最終只化作一句:“我讓阿福去租車。”
“有勞郎君。”程恬還在出神地想著那夢中之事,抬眼勉強扯出個笑。
這笑容太過勉強,王澈的心口像被堵住了。
他想起去年陪她回門時,侯府那些下人若有似無的打量,連盞茶都晾得半涼才端上來。
這時,丫鬟松蘿和蘭果輕手輕腳地進來伺候梳洗。
松蘿性子穩些,是陪程恬回府的,手腳利落地幫她梳理發髻,選了那支成色最好的玉簪固定。
程恬對松蘿微微搖頭:“用那支素銀簪即可,衣裳也揀那件半新的淺綠羅裙吧。”
“娘子……”松蘿有些不解,難得回一次侯府,不該打扮得鄭重些嗎?
“去吧。”程恬語氣溫和。
綾羅綢緞、朱紫重彩、金玉珠翠,皆是高門方能享用的妝飾。
如今她既已出嫁,該謹守本分,不宜招搖。
收拾停當,王澈已等在院中,阿福雇來了一輛還算干凈體面的漆幔犢車。
犢車是牛車的一種,涂以黑漆,車廂上覆著用麻布或絲綢做的帷幔,用以遮蔽視線。
這種車是唐代中下層官員家眷最常見的代步工具。
王澈扶著程恬上車時,低聲道:“娘子,路上小心,我定早早去接你。”
程恬瞧著他,忽然心軟了:“好,我等你。”
帷幔落下前,程恬看見他站在坊口,身影像倔強的青松。
她心頭微酸,這已是他能給她最好的體面。
犢車駛過長安城的青石板路,窗外逐漸從市井喧嘩變為朱門寂靜,快到永興坊時,前方忽然傳來喧嘩聲,車夫急忙避讓。
程恬掀簾望去,只見通體雪白的駿馬拉著八寶瓔珞車駛來,前有扈從開道,后有婢女跟侍、家丁護衛。
兩車在侯府門前相遇。
瓔珞車金碧輝煌,襯得漆幔犢車愈發寒酸。
車簾掀起,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一位珠光寶氣的少婦款款而下,正是她的嫡姐,嫁入崔府的程玉娘。
程玉娘也瞧見了剛下車的程恬和松蘿,以及她們主仆那素凈的衣著。
“喲,這不是三妹妹嗎?”程玉娘掩唇一笑,目光將程恬的素色羅裙打量個遍,“這般回府,可是遇著什么難處了?”
程玉娘又側頭對身邊的大丫鬟說道:“瞧見沒,這女子嫁人有多重要,選對了,便是錦衣玉食,前呼后擁,選錯了……可就只能坐這等寒酸牛車,連身像樣的行頭都置辦不起了。”
松蘿站在程恬身后,氣得臉都紅了,卻不敢吱聲。
程恬面色平靜,仿佛未曾聽見那刺耳的嘲諷:“給姐姐問安。”
程玉娘見她還是那般毫無波瀾,頓覺無趣,冷哼一聲,扶著丫鬟的手,率先邁著步子進了府門。
閽人早已奔出來迎接,對著程玉娘點頭哈腰,對后面的程恬只是草草行禮。
程恬稍微放慢腳步,遠遠跟在她身后,看著那搖曳生姿的背影,她的心中并無多少波瀾,反而暗暗慶幸今日沒讓王澈同來。
否則,夫妻二人一同被這般比較踐踏,他心中該是何等難堪。
入了府,程恬剛到正堂門前,便聽得里頭笑語喧闐。
原來,今日因著程玉娘回門,竟是難得的人齊。
丫鬟打起珠簾,程恬緩步而入,但見滿堂錦繡,熏香裊裊。
父親程遠韜端坐主位,母親李靜琬面帶得色。
大哥程承嗣神態沉穩;二哥程承業一臉百無聊賴;三弟程承文則安靜坐在一旁,俊秀的臉上帶著書卷氣。
程玉娘被眾星拱月般圍在中間。
原來她今日是特意回來報喜的,她已有近兩個月的身孕了,崔府上下歡喜,各種滋補珍品如流水般送入她房中,她今日也帶了許多回來孝敬爹娘。
程玉娘眼波流轉,以紈扇半掩朱唇,笑道:“我們郎君歡喜得什么似的,今早出門前還千叮萬囑,讓我慢些走。”
“哎呀,我們玉娘就是有福氣,這才過門多久,就有了好消息!”李靜琬拉著女兒的手,笑得合不攏嘴。
長平侯雖未多言,但神色也透露出滿意。
程承業在一旁湊趣道:“可不是,待妹妹將來生個兒子,地位就更穩了!”
滿堂歡聲笑語,程恬這個庶女的到來,仿佛無關緊要。
程玉娘撫著尚未顯懷的小腹,眼角眉梢盡是得意,轉頭望了程恬一眼,那意味再明顯不過。
程恬安靜地坐在下首,聽著眾人的奉承,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掩去眼底的復雜。
因為她驀地想起了,夢中一個模糊的片段。
姐姐程玉娘這一胎,似乎并未能平安生產,她因一場意外小產,也因此與她的郎君成了怨偶。
若夢境為真,眼前這滿堂的喜慶,不過是鏡花水月。
程恬正思量著,忽然聽到大哥叫到自己:“三妹妹,你怎地一個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