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喜慶皆繞著程玉娘一人。
她帶來的珍貴補品、綾羅綢緞,被仆婦們呈上,引來陣陣夸贊。
李靜琬拉著女兒的手,語聲歡快,程承業(yè)湊趣地夸贊姐夫有本事,姐姐好福氣。
和樂融融,眾星拱月。
松蘿垂手侍立,感受到這冷暖落差,心中不免為主子感到酸楚,卻也不敢表露分毫。
程恬安靜地坐在下首角落,如一抹淡影,直至——
“三妹妹,今日你怎地一個人回來了?王澈呢?”
大哥程承嗣溫和的聲音響起,才終于將眾人的注意力從程玉娘身上短暫地引開,落到了程恬這里。
程承嗣身為侯府長子,年紀(jì)又長弟妹們許多,對于程恬這個最小的妹妹,談不上多么親近,但總存著一份作為長兄最基本的關(guān)懷。
他微微皺眉,看著程恬樸素的衣著打扮,又略顯直白地問道:“可是在王家遇到了什么難事?若是王澈待你不好,你盡管說來,自有大哥與你做主。”
他和王澈也只見過廖廖幾面,并不熟絡(luò),以為程恬是因王澈待她不好,夫妻不睦而受了委屈,這才獨自回門。
這一問,將滿堂目光都引到了程恬身上。
長平侯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并未言語,依舊捻著胡須,神情莫測。
他早年夭折了幾個孩子,如今膝下有三兒三女,對這個小女兒,感情本就淡薄。
當(dāng)初同意將她許給王澈,也是另有隱情。
王澈的父親早年曾于危難中,幫過程家一個不便外揚的大忙,程家便因此欠了一份恩情。
后來王家落魄,只留下孤兒寡母,長平侯顧及那點舊日情分,加之王澈本人勤勉老實,這才許了程恬給他。
侯府上下都覺得這門姻親不太體面,但面上總能過得去,送出去的嫁妝也未曾少了。
婚后,長平侯看在已故王父的份上,又替王澈前后打點,暗中幫襯,自認(rèn)已仁至義盡。
此刻見程恬獨自回門,他心下便先入為主地,以為她是為夫婿前程又來求告,神色便帶了幾分不耐。
侯夫人李靜琬的心思則更直接些。
她出身隴西李氏旁支,是正經(jīng)的士族貴女,對庶出的子女本就不甚上心。
如今眼見自己的親生女兒程玉娘嫁得高門,風(fēng)光回府,珠圍翠繞,又懷了身孕,而程恬卻一身素淡,坐著牛車獨自回來,兩相對比,更顯得程恬卑微可憐。
她心中并無多少疼惜,反倒覺得這庶女的存在,恰襯得玉娘愈發(fā)尊貴。
見氣氛微僵,李靜琬含笑打圓場:“恬兒回來就好,一家人不必拘禮。你姐姐今日有喜,你也沾沾喜氣。若有什么難處,盡管開口,娘家人總不會看著不管。”
說著她便對身旁鄧婆使了個眼色,示意去備些錢。
在她看來,王澈連娶親都要借債,毫無疑問,程恬這般境況,最缺的便是錢。
她心下已打定主意,若程恬開口訴苦或求助,便拿些錢早早打發(fā)她,全當(dāng)是接濟窮親戚,也全了侯府的臉面。
三弟程承文看向程恬的目光,帶著一絲清高的憐憫。
他年紀(jì)尚輕,如今正用功于讀書科考,心思純善,覺得性格文靜的三姐姐,匆忙嫁與那樣的人家,定是受了不少委屈,他雖無力改變什么,但眼神中透出的關(guān)切倒是真誠的。
而二哥程承業(yè)和二姐程玉娘,則完全是另一番心思了。
程承業(yè)嗤笑一聲,大大咧咧道:“就是,三妹妹,缺銀子了直說,二哥別的沒有,這點小錢還拿得出。”
他與程玉娘自幼便不喜這個沉默寡言、謹(jǐn)小慎微的庶妹,覺得她上不得臺面,如今更是樂得看她窘迫,好用錢財顯擺自己的優(yōu)越。
見她如今這般光景,他眼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不屑,與身旁的程玉娘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程玉娘則優(yōu)雅地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
兩人都想著,這程恬八成是日子過不下去了回來打秋風(fēng),待會兒隨便拿點錢打發(fā)了便是,省得在此礙眼。
松蘿在一旁聽得氣悶,卻不敢妄言,只得擔(dān)憂地看向自家主子。
程恬將眾人的神色盡收眼底,心中一片清明。
她早已習(xí)慣在這府中的位置,并不覺得難過。
她起身,向父母和兄姐一一見禮,姿態(tài)依舊從容溫婉。
“回父親、母親、大哥的話,郎君今日衙門有事,脫不開身,故而我一人回來給父親母親請安,他在外一切安好,勞煩掛心。我回來,是有些女兒家的私己話……想找母親說說。”
廳內(nèi)眾人聞言,神色各異。
長平侯眉頭微松,只要不是來求他辦事便好。金吾衛(wèi)里誰家不是勛貴,他可不愿意白白幫一個窮酸女婿。
李靜琬微微驚訝,聽是“女兒家私話”,便點了點頭。
程玉娘不屑,覺得程恬能有什么要緊的“私話”,不過是借口罷了。
程承業(yè)更是懶得理會。
大哥程承嗣見她神色不似作偽,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模樣,心下稍安。
程玉娘挽住李靜琬的胳膊,帶著幾分撒嬌語氣:“母親,那我先去瞧瞧您給我備的那些料子,晚些再來尋您說話。”
李靜琬拍了拍女兒的手,溫聲道:“去看看吧,都是頂好的,給你和未來小外孫做衣裳正合適。”
待程玉娘帶著丫鬟婆子浩浩蕩蕩離去,李靜琬才轉(zhuǎn)向程恬,臉上恢復(fù)了那種疏離的客氣:“隨我來吧。”
到了內(nèi)室小花廳,丫鬟上了茶點便退下了。
李靜琬端起茶盞,輕輕撥弄著浮葉,并不看程恬,只淡淡道:“坐下說吧。”
程恬謝過,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下,她并未立即開口,而是微微垂眸,似在斟酌言辭。
李靜琬等得不耐,蹙眉問道:“可是在王家的日子實在艱難?你父親去年才打點了王澈的差事,你既嫁了過去,便該安心相夫教子,勤儉度日,莫要總想著倚靠娘家。”
話里話外,已是將程恬定性為回來打秋風(fēng)的了。
程恬抬起頭,臉上并無委屈或窘迫:“母親誤會了,女兒沒有難處,回來也并非為錢。王家雖不富裕,但郎君待我很好,吃穿用度也未曾短缺,女兒很是知足。”
李靜琬有些意外,狐疑道:“那你所謂的私己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