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個身強力壯的小廝幾乎是拼盡全力撲上去,死死抱住賈赦的腰背和手臂。
賈赦狀若瘋虎,猛地一掙,竟將兩個抱住他腰的小廝甩脫出去,踉蹌跌倒。
他赤紅著眼,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仍要撲向地上的王夫人。
又兩個粗壯的婆子見狀,心一橫,不顧一切撲上前死死抱住了賈赦的雙腿。
“放手!你們這群狗奴才!放開我!”
賈赦奮力掙扎踢打,玄色的袍角翻涌如烏云。
那三個小廝趁機再次撲上,有的箍住他揮拳的手臂,有的用肩膀死死頂住他后背,終于合力將他拉開幾步。
即使身體被數人鉗制住,賈赦的頭依舊死死扭向王夫人倒臥的方向。
他胸膛劇烈起伏,呼哧帶喘,額角汗珠混著不知是淚是油的東西滾落,赤紅的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剜在王夫人身上每一寸皮肉。
“王氏!你這喪門星!瘟神!都是你這毒婦……攛掇……攛掇我那糊涂的老娘!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璉兒!把他送去那鬼門關!你還我兒命來——!”
那嘶吼,字字泣血,帶著一個父親喪子的滔天恨意與絕望,在死寂的庭院上空回蕩盤旋,震得每個人都心膽俱寒。
被賈赦目光鎖定的王夫人,伏在冰冷的石磚上,渾身篩糠般抖著,連抬起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剩嗚嗚的壓抑哀鳴和滿臉的涕淚血污。
“夠了!”
一道蒼老而極具威嚴的聲音,如同冰水澆下,驟然壓住了滿院的混亂與殺意。
榮慶堂的大丫鬟鴛鴦攙扶著賈老太太,不知何時已立在通往前院的月洞門下。
老太太滿頭銀發梳得一絲不茍,裹著深褐色松鶴延年的緙絲斗篷,手中那串從不離身的紫檀佛珠緊緊攥著。
她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沒有震怒,只有一種沉到極致的疲倦,以及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陰霾。
賈老太太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目光,緩緩掃過一片狼藉的庭院。
狼狽蜷縮、嗚咽不止的王夫人;被數名仆役死死按住、猶自像被激怒公牛般掙扎喘息的賈赦;以及周圍個個面無人色、噤若寒蟬的下人。
空氣中彌漫著塵土、血腥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混亂氣息。
“榮國府的臉面,”
老太太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清晰地敲在每個人心頭。
“都讓你們……丟盡了。”
她的目光在王夫人沾滿塵土和血漬、不住顫抖的脊背上停頓片刻,又移到賈赦那張因暴怒而扭曲、涕淚橫流的臉孔上。
“老二家的,”
賈老太太的聲音不帶任何情緒,只陳述一個事實。
“剛進府門,就被你大伯子打了?”
王夫人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忍著周身劇痛,掙扎著抬起那張青紫腫脹、涕淚模糊的臉,對著老太太的方向,聲音嘶啞破碎,滿是委屈與控訴。
“母親,您要給媳婦做主啊!媳婦……媳婦剛從外頭為璉兒的事奔波回來……剛踏進這門……大伯他……他二話不說就下死手打媳婦啊!天底下……哪有這樣欺負人的大伯哥!”
賈赦被幾個小廝死死按著,喉嚨里依舊發出憤怒至極的“嗬嗬”聲,布滿血絲的眼珠死死釘在王夫人身上,腮幫子咬得死緊,仿佛下一刻就要掙脫束縛撲上去將她撕碎。
他根本沒去看老太太,或者說,他此刻的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個被他視為害死兒子元兇的女人。
賈老太太的目光在兒子那副擇人而噬的狂態上停留片刻,又落回王夫人的慘狀。
她沒有斥責賈赦的暴行,也沒有安撫王夫人的委屈,只是那沉沉的倦意仿佛更深了一層,壓得她本就佝僂的背脊又彎了幾分。
“老二家的,”
老太太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飄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
“還能走嗎?”
王夫人忍著鉆心的疼痛,艱難地點了點頭。
兩個還算清醒的婆子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攙扶起她。
王夫人的左腿似乎被踢傷了,站立不穩,半邊身子都倚在婆子身上,每一步都牽扯著傷處,痛得她冷汗涔涔。
“老大,”
老太太的目光轉向依舊被按著的賈赦,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
“撒開他。”
小廝們遲疑地看著老太太威嚴的臉,又看看猶自掙扎的大老爺,終是慢慢松開了力道。
賈赦猛地掙脫了最后一點束縛,魁梧的身軀晃了晃才站穩,他急促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死死盯著王夫人的目光依舊怨毒如蛇,卻到底沒有再撲上去。
賈赦胡亂地抬手抹了一把臉上混合的汗與淚,玄色錦袍的前襟在方才的扭打中已被扯開,露出一小片雪白的中衣。
“都跟我來。”
賈老太太不再看他們,仿佛眼前的混亂不堪使她極度疲憊。
她搭著鴛鴦的手,緩緩轉過身,朝著榮慶堂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去。
那背影在午后慘淡的日頭下,顯得格外蒼老單薄,像一張隨時會被風吹走的枯葉。
庭院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還有彌漫不散的血腥氣與絕望。
被攙扶著的王夫人,每邁出一步都牽扯著皮肉的痛苦,賈赦那淬了毒的目光更如芒在背,讓她從骨縫里滲出寒意。
她看著老太太那孤寂沉重的背影,恍惚間,幽州那場未知的、卻似乎已吞噬了賈璉的風暴,正裹挾著王淳倉皇辭官的寒意,穿過千山萬水,終于當頭籠罩下來,沉甸甸地壓在榮國府每個人的心頭,壓得人喘不過氣。
前路,一片漆黑。
不久后,榮慶堂內。
沉水香依舊在博山爐中蜿蜒,卻再也壓不住那彌漫在梁柱間的滯重空氣,仿佛連香灰都凝成了鉛塊,沉甸甸墜在人心頭。
王夫人半邊臉頰腫得老高,青紫交錯,絲絲血跡從破裂的唇角滲出,染污了前襟。
她被丫鬟攙扶著,每一次吸氣都扯得頰上火辣辣地痛,淚珠混著冷汗滾落,在脂粉狼藉的臉上沖出蜿蜒的溝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