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玨這個名字,已不再僅僅是北疆的傳奇,它承載著帝王對未來的布局,沉甸甸地落入了大周權(quán)力棋局的最核心。
塞外的鐵血與鎬京的暗流,在此刻于太極的寂靜中,悄然交匯。
就在天圣帝思考著如何善用賈玨之時,殿外忽起輕微騷動。
六宮都太監(jiān)夏守忠無聲趨步至殿門處,片刻后回轉(zhuǎn),雙手捧著一份由火漆密封的軍報,步履比往日更顯凝滯。
他躬身至御案前,聲音壓得極低。
“陛下,幽州八百里加急軍報。”
天圣帝目光微凝,從密卷上抬起。
幽州軍報日夜經(jīng)手,然此份由夏守忠親自呈遞,顯非尋常。
他接過,指尖觸及硬挺紙頁,挑開封泥。
目光掃過墨字,不過瞬息,那張清瘦面孔上的深沉如水驟然冰裂。
一股山雨欲來的低氣壓無聲蔓延,仿佛連龍涎香的青煙都凝滯在半空。
御案上燭火猛地一跳,在他森寒的瞳底投下明滅不定的厲芒。
軍報上字字如刀:
“臣張輔之頓首泣血急奏:赫連汗國執(zhí)失思力部傾力猛攻南關(guān)城。”
“威北將軍沈從興臨陣懼戰(zhàn),于城破前夕棄軍民于不顧,自南門倉皇潰逃。”
“守城主將失位,軍心頃刻瓦解,南關(guān)城……陷落。”
“五千守軍血戰(zhàn)至最后一人,副將及以下諸多忠勇將士殉國。”
“赫連鐵蹄踏破幽州門戶,前鋒已抵幽州城下二十里處扎營,幽州危殆,北疆告急!臣督帥無方,罪該萬死,唯率靜塞軍殘部,據(jù)幽州孤城死守,以報陛下隆恩。”
“砰!”
一聲悶響。
那份承載著北疆噩耗的軍報被天圣帝狠狠摜在冰冷的金磚地上,紙頁翻滾,墨跡如蜿蜒血淚。
隆化帝胸膛微微起伏,清瘦的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緊攥的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殿內(nèi)死寂,只有那份軍報在光滑地面滑動的細微聲響,如同垂死者的最后嗚咽。
“沈從興——!”
天圣帝從齒縫里擠出這個名字,聲音不高,卻似裹挾著塞外的寒冰與血腥氣,每一個字都淬著刻骨的殺意。
威北將軍的金印,南關(guān)城的五千條性命,幽州門戶的洞開……皆因這草包國舅而化為焦土!
那張酷似沈皇后的臉,此刻在他眼中只余令人作嘔的無能與背叛。
天圣帝猛地抬眼,視線如冰錐刺向躬身屏息的夏守忠。
“即刻將此報,送往立政殿!讓皇后,好好看看她這位好弟弟,為朕守的‘豐功偉業(yè)’!”
命令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每一個音節(jié)都敲打著殿宇的寂靜。
夏守忠渾身一凜,頭垂得更低,幾乎觸地。
皇帝那壓抑到極致的暴怒,比雷霆咆哮更令人心驚。
他不敢有半分遲疑,更不敢多問一個字,只以最快的速度,近乎匍匐地拾起地上那份沾染了塵埃與帝王怒火的軍報,將其謹慎無比地攏入袖中。
夏守忠細長的身軀緊繃如弓弦,倒退著退出殿門,腳步落地?zé)o聲,唯恐一絲多余的聲響便會引爆身后那片無形的風(fēng)暴淵藪。
殿門開合,將兩儀殿內(nèi)凝固的殺機與御案后天圣帝陰沉如鐵的面容一同封存。
殿內(nèi)重歸死寂。
天圣帝的目光緩緩從緊閉的殿門移開,落回御案上那份關(guān)于賈玨的密檔。
方才對賈玨的欣賞與布局的熱切,此刻已被南關(guān)失陷的冰冷現(xiàn)實沖刷得只剩一片狼藉。
他清瘦的手指撫過卷宗上“賈玨”二字,指尖冰冷。
若此刻鎮(zhèn)守南關(guān)的是賈玨……這念頭如毒蛇般噬咬著他的理智。
那個在上關(guān)軍堡尸山血海中三戰(zhàn)三捷、能于萬軍陣前“三合挑殺赫連啜”的少年魔神,絕不會如沈從興這繡花枕頭般望風(fēng)而逃。
南關(guān)城高池深,遠非上關(guān)堡那等簡陋之地可比!
若有賈玨在,即便不能大勝,至少能如磐石般釘死在那咽喉要地,令赫連人撞個頭破血流,為幽州贏得足夠的緩沖時間。
“沈從興…王淳…”
這兩個名字在天圣帝齒縫間無聲碾磨,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刻骨的毒刺。
此刻的天圣帝,腸子都快悔青了。
當初他何嘗不知這二人質(zhì)地。
沈從興,皇后胞弟,長于錦簇花團,從未經(jīng)邊塞風(fēng)霜,全憑裙帶關(guān)系得授威北將軍。
王淳,皇后妹夫,雖有幾分小聰明,然心胸狹隘、貪婪怯懦,絕非守土安邦的干城之器。
他派二人入靜塞軍,與其說是監(jiān)軍,不如說是向英國公張輔之傳達帝王無形的制肘——這三十萬雄兵與三州軍政大權(quán),自己并非全無戒心。
“猜忌之心…”
天圣帝的手指無意識地掐入掌心,帶來一陣銳痛。
正是這份對靜塞軍的不放心,這份對功高震主老帥的天然忌憚,讓天圣帝做出了這步昏聵至極的臭棋!
如今倒好,王淳這廢物,去了半年就灰溜溜遞上辭呈,以身染重病為由請求回京。
這等懦夫行徑,已是丟盡了朝廷顏面。
而沈從興,他寄予了“監(jiān)督”厚望的國舅爺,更是給他捅了個天大的窟窿!
南關(guān)城,那是幽州最后的屏障,城高池深,糧械充足,五千精兵在手!
他堂堂威北將軍,坐擁如此雄城,竟臨陣脫逃,于城破前夕棄數(shù)萬軍民于不顧,自南門如喪家之犬般倉皇逃命!
這已非簡單的無能,這是刻在骨頭里的怯懦與自私!
是足以釘死在帝國恥辱柱上的奇恥大辱!
天圣帝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沈從興那張酷似皇后的臉,此刻只覺無比刺眼與惡心。
他心中絞痛,悔恨如同毒蛇噬咬。
若沈從興只是平庸無能,尚可歸咎于識人不明。
若他稍有些許血性與氣節(jié),哪怕明知不敵,也能率眾死戰(zhàn),與南關(guān)城共存亡,力竭殉國!
那至少也算全了天家體面,讓靜塞軍將士們看看,陛下派來的“監(jiān)軍”,不止是眼睛和耳朵,亦有忠勇報國之心,有與邊關(guān)將士同生共死的擔(dān)當。
如此,他天圣帝面上還有些許光彩,對英國公、對靜塞軍上下,也算有個交代。
可沈從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