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如同巨獸尚未閉合的咽喉,幽深,黑暗,向外吐著陰冷潮濕的氣息。方才那場短暫卻兇險萬分的交鋒留下的痕跡正在緩慢消散,只有空氣中殘留的、佛光凈化穢氣后特有的淡淡檀腥味,以及地面幾處被腐蝕出的焦黑小坑,證明著之前的驚心動魄。
顧千帆扶著沈清漣,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傳來的細微顫抖,以及那過于蒼白的臉色。他從未見過沈清漣如此虛弱的樣子,仿佛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你這樣子,還能進去?”顧千帆眉頭緊鎖,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擔憂,“不如我們先退出去,從長計議。那玩意兒剛吃了虧,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敢再出來。”
沈清漣閉目調息了片刻,強行將喉頭那股腥甜壓了下去。靈魂深處傳來的虛弱感和刺痛依舊清晰,手中蓮花金瓣的滾燙溫度也未曾消退,但那微弱的牽引感,如同黑暗中唯一的螢火,固執地指向洞穴深處。
“不能退。”他睜開眼,琉璃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有些黯淡,卻依舊堅定,“那邪物雖受創,但并未被消滅。它盤踞此地,汲取地脈陰煞與生靈精血,若等它恢復,或是被其他心懷叵測之輩發現,后果不堪設想。而且……”
他抬起手,看著掌心那枚光澤略顯暗淡的金瓣,“它指引我們來此,必有緣由。那僧人拼死留下的線索,不能白費。” 還有他自身那莫名的共鳴,仿佛這洞穴深處,藏著與他息息相關的秘密。
顧千帆看著他倔強的神情,知道勸不動,只得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巧的瓷瓶,倒出兩粒朱紅色的藥丸:“喏,鎮妖司秘制的‘赤陽丹’,補氣固元,對付陰煞之氣也有點效果。先吃了,別還沒見到正主,你先倒下了。”
沈清漣沒有推辭,接過藥丸吞下。丹藥入腹,化作一股溫和的暖流,緩緩滋養著幾乎枯竭的經脈和心神,雖然無法完全消除那源自靈魂的疲憊,但也讓他感覺好受了許多。
“多謝。”他輕聲道。
顧千帆擺擺手,重新握緊長刀,走到洞口前,側耳傾聽片刻,又從地上撿起幾塊石子,運勁投向洞內不同的方位。石子撞擊在巖壁上,發出清脆的回響,滾落深處,除此之外,并無其他異狀。
“看來那玩意兒真的縮回老巢了。”顧千帆深吸一口氣,“我在前,你跟在后面,小心戒備。”
沈清漣點了點頭,將蓮花金瓣緊緊握在手中,調整呼吸,跟在了顧千帆身后。
一步踏入洞穴,光線驟然暗淡,仿佛從黃昏一步跨入了午夜。空氣冰冷而潮濕,帶著一股濃重的土腥味、腐爛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舊血漬的鐵銹味。腳下是凹凸不平的巖石,布滿了滑膩的苔蘚,行走時需要格外小心。
顧千帆從懷中取出一個火折子,晃亮了,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周圍丈許的范圍。火光跳躍,映照出兩側濕漉漉的、泛著幽暗反光的巖壁,上面隱約可見一些扭曲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紅色紋路,仿佛是活物般在緩緩蠕動,看上去詭異非常。
洞穴初段頗為狹窄,僅容一人通過,曲折向下。越往深處,空間逐漸開闊,但那股陰寒死寂的氣息卻愈發濃重。火折子的光芒在這里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仿佛隨時會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沈清漣的異瞳在黑暗中努力適應著,雖然無法像白日那般清晰視物,但仍能捕捉到許多常人所不能見的細節。他看到空氣中飄蕩著絲絲縷縷淡灰色的殘魂碎片,它們麻木地游蕩,發出無聲的哀嚎,那是被那邪物吞噬的生靈留下的最后印記。他還看到,在地面和巖壁的某些角落,殘留著一些暗紫色的、如同干涸粘液般的痕跡,散發出與之前那穢氣黑影同源的、令人作嘔的能量波動。
“看來那東西平時就盤踞在這附近。”沈清漣低聲道,聲音在空曠的洞穴中引起輕微的回響。
顧千帆用刀尖挑起一點那暗紫色的粘液,湊到鼻尖聞了聞,立刻嫌惡地皺緊了眉頭:“腥臭撲鼻,還帶著一股子腐蝕性的邪氣。媽的,這到底是什么鬼東西成精了?”
兩人繼續小心翼翼地向內探索。又前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前方隱約傳來滴水的聲音,在死寂的洞穴中顯得格外清晰。
“嗒……嗒……嗒……”
聲音空洞而規律,帶著一種莫名的寒意。
拐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天然石窟。石窟頂端垂下無數犬牙交錯的鐘乳石,一些散發著微弱磷光的苔蘚附著其上,提供了些許幽綠的光源,讓整個石窟籠罩在一片朦朧而詭異的氛圍中。
石窟中央,是一個不大的水潭,潭水漆黑如墨,深不見底,那滴水聲正是從洞頂滴落的水珠砸入潭中發出的。水潭周圍,散落著大量白色的骸骨,有人形的,也有各種獸類的,層層疊疊,不知堆積了多久,一些骸骨上還掛著尚未完全腐爛的皮肉,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惡臭。
而在水潭的正對面,靠近巖壁的地方,盤坐著一具身披破舊僧袍的骸骨。骸骨保持著雙手合十的姿態,骨骼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灰黑色,仿佛被劇毒侵蝕。在他身前的地面上,用某種暗褐色的物質(很可能是干涸的血液混合了其他東西)繪制著一個復雜的陣法,陣法的核心,正是那個殘缺的蓮花圖案,與顧千帆之前描述的別無二致。
“就是那位大師……”顧千帆沉聲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敬意。
沈清漣的目光卻越過了僧人的骸骨,落在了他身后那面光滑如鏡的巖壁上。巖壁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梵文,字跡古樸蒼勁,似乎蘊含著某種強大的力量,將一股試圖從巖壁后方滲透出來的、極其陰寒污穢的氣息死死封住。但即便如此,依舊有絲絲縷縷墨綠色的穢氣如同活物般從封印的縫隙中鉆出,融入石窟的空氣中。
而沈清漣手中那枚蓮花金瓣,在此刻變得無比灼熱,那牽引感強烈到了極致,直指那面被封印的巖壁!共鳴之感再次洶涌而來,比之前在洞口時更加清晰,更加……迫切!
“封印后面……有東西。”沈清漣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沙啞,“很強大的……邪物本源。那黑影,只是它逸散出來的一部分力量。”
顧千帆倒吸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我們剛才在外面拼死拼活,對付的只是個分身?本體被這大師用命封在了這里面?”
沈清漣緩緩點頭,他走到那僧人的骸骨前,深深一揖。這位不知名的游方僧人,以生命為代價,將這可怖的邪物封印于此,其功德無量。
他仔細查看那血繪的蓮花陣法,又抬頭看向巖壁上的梵文封印。在他的異瞳視界里,能清晰地看到,僧人的骸骨上依舊殘留著精純的佛力,與陣法、梵文相連,構成一個完整的封印體系。但這體系,歷經歲月侵蝕和內部邪物的不斷沖擊,已經變得岌岌可危,那絲絲逸出的穢氣就是明證。若非蓮花金瓣的出現和自己之前的出手重創了那穢氣黑影,恐怕這封印支撐不了多久了。
“大師以自身骸骨為陣眼,佛力為鎖鏈,才勉強封住此獠。”沈清漣輕聲道,“但封印已現裂痕,需加固,或……徹底解決禍源。”
“怎么加固?我們又不會和尚的玩意兒。”顧千帆皺眉,“徹底解決?連個分身都那么難纏,本體怎么搞?”
沈清漣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那血繪的蓮花陣法殘缺的一角。那里,正好缺失了一片花瓣的形狀。他心中一動,抬起了握著蓮花金瓣的手。
難道……
他嘗試著,將手中的蓮花金瓣,緩緩靠近那陣法殘缺的位置。
就在金瓣即將觸碰到陣法的剎那——
“嗡!”
整個石窟猛地一震!那枚蓮花金瓣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巖壁上的梵文如同被點燃般依次亮起,散發出莊嚴肅穆的光芒!僧人的骸骨上也蕩漾起一層柔和的佛光,與金瓣、陣法、梵文交相輝映!
那面被封印的巖壁后方,傳來一聲沉悶而暴怒的咆哮,整個石窟都隨之搖晃起來!被封在里面的邪物本體,似乎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開始瘋狂沖擊封印!
“它要出來了!”顧千帆臉色大變,長刀橫于胸前,嚴陣以待。
沈清漣卻福至心靈,明白了僧人的用意。這枚蓮花金瓣,不僅是線索,更是加固乃至催動這封印的關鍵!他不再猶豫,將手中的金瓣,穩穩地按向了那陣法殘缺的花瓣位置!
“錚——!”
如同寶珠歸位,龍吟九天!金瓣嚴絲合縫地嵌入陣法之中!剎那間,整個陣法光華大盛,原本暗褐色的線條被渲染成了純粹的金色!巖壁上的梵文如同活了過來,流淌著金色的光輝,形成一個巨大的、旋轉的“卍”字佛印,狠狠壓向那面巖壁!
僧人骸骨上的佛光也凝聚成一道光柱,注入佛印之中!
“吼——!!!”
巖壁后的咆哮變成了凄厲的慘嚎,那沖擊封印的力量瞬間減弱了大半!絲絲逸出的穢氣被強行逼回,巖壁上的裂縫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彌合!
成功了!這古老的封印,因這枚關鍵的金瓣歸位,被重新激活并加固!
沈清漣松了口氣,感覺渾身力氣仿佛被抽空,踉蹌了一下,被眼疾手快的顧千帆扶住。
“好家伙!原來這金瓣是這么用的!”顧千帆看著眼前金光流轉、穩固無比的封印,也是心有余悸,又帶著幾分興奮。
然而,就在兩人以為危機解除之時,異變再生!
那枚嵌入陣法的蓮花金瓣,在持續輸出佛力加固封印的同時,竟然分出了一縷極其細微、卻無比精純的金色流光,如同擁有靈性般,悄無聲息地繞開了顧千帆的感知,直接沒入了沈清漣的眉心!
“呃!”沈清漣身體猛地一僵,如遭雷擊!
一股龐大而陌生的信息流,伴隨著精純浩瀚的佛門愿力,強行涌入他的腦海!無數紛亂的畫面、聲音、情感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沖擊著他的意識——
他看見烽火連天,山河破碎;看見人與妖在戰場上慘烈廝殺,血染大地;看見一座巍峨的古剎在烈焰中傾頹,梵唱與哀嚎交織;看見一位看不清面容的老僧,于尸山血海之上,悲憫垂淚,雙手結印,周身綻放出無盡光華,十二枚蓮花金瓣沖天而起,散向四面八方……
與此同時,一句古老而滄桑的箴言,如同洪鐘大呂,在他靈魂深處轟然回響:
“凈世之蓮,因果之鑰。集之者,承其愿,亦負其業。滌蕩污濁,或……永墮無間!”
這信息流的沖擊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沈清漣只覺得頭痛欲裂,仿佛整個腦袋都要炸開,眼前一片模糊,耳邊嗡嗡作響,幾乎站立不穩。
“清漣!你怎么了?!”顧千帆察覺到他的異常,只見他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冷汗涔涔而下,身體冰冷得嚇人,那雙異色的眼瞳失去了焦距,仿佛看到了極其可怕的東西。
“沒……沒事……”沈清漣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試圖穩住心神,但那龐大的信息量和那句箴言帶來的沉重壓力,幾乎要將他壓垮。他明白了,這枚蓮花金瓣,不僅僅是鑰匙,更是一個傳承,一個……沉重無比的使命與詛咒!
“凈世之蓮……因果之鑰……”他無意識地喃喃自語。
就在這時,那枚嵌入陣法的蓮花金瓣,在完成了信息傳遞和加固封印的主要任務后,光芒逐漸內斂,但其形態似乎發生了一絲微妙的變化,仿佛與沈清漣之間建立起了一種更深層次、無法割斷的聯系。
而沈清漣沒有注意到,在他承受信息沖擊、心神失守的短暫瞬間,他袖中另一件東西——一枚看似普通的、溫潤的羊脂白玉佩,上面刻著一個小小的“萱”字——因為他不穩的氣息而微微發熱,閃過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柔和光暈。
顧千帆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沈清漣身上,自然也忽略了這細微的變化,更不會知道這枚玉佩對沈清漣而言,代表著一段深埋心底、從不與人言說的溫暖與牽絆。
“此地不宜久留!”顧千帆當機立斷,雖然封印加固了,但這鬼地方的氣息實在讓人不舒服,而且沈清漣的狀態明顯不對。“我們得趕緊出去!”
他半扶半抱著幾乎虛脫的沈清漣,沿著原路快速退出洞穴。
走出洞口,重新看到灰蒙蒙的天空(盡管依舊被瘴氣籠罩),呼吸到雖然污濁卻不再那么陰寒刺骨的空氣,兩人都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顧千帆看著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深邃復雜的沈清漣,忍不住問道:“剛才……到底怎么回事?那金瓣……”
沈清漣望著黑風坳深處那已然恢復平靜、卻依舊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洞穴入口,感受著腦海中多出來的那些沉重碎片和那句如同烙印般的箴言,緩緩搖了搖頭。
他無法立刻向顧千帆解釋清楚。這牽扯到上古秘辛、凈世蓮的傳說、以及那看似崇高卻充滿不祥的使命……還有他自己身上那愈發清晰的、與這一切糾纏不清的宿命感。
他只是輕輕握緊了袖中那枚微微發熱的玉佩,仿佛要從那一點微弱的暖意中汲取一絲力量。
“千帆,”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與一種深沉的、仿佛洞悉了某種殘酷真相的無奈,“我們可能……卷入了一個遠比想象中更龐大、更危險的漩渦。”
“這枚金瓣,或許只是一個開始。”
尋找其他金瓣的旅程?繼承那所謂的“凈世”之愿?背負那可能“永墮無間”的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