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張燈結彩的喧鬧已然沉寂,唯余滿目朱紅綴滿庭廊。
本該陪伴新婦的謝云渡,一早便褪去吉服,獨居于離主院極遠的一處偏院。
若不是今晚鬧這么一出,他怕是不會輕易出這個地方去見沈清辭。
長舟看到謝云渡踏入院門,忙迎上去,“侯爺?!?/p>
謝云渡蹙眉望向早已熄燈的書房,聲音冷淡,“太子走了?”
“是?!遍L舟回應,“不過太子殿下臨走前,說留了件東西給您?!?/p>
他頓了頓,低聲補充:“在書房。屬下未敢過目,只等您親閱。”
謝云渡沒有說話,仿佛早有預料般。
他折身便朝左側偏房走去,衣袂帶起一陣微涼的夜風。
長舟屏息跟上,悄悄抬眼,只瞥見主子緊抿的唇線和半邊冷硬的側臉上,凝著一層顯而易見的陰郁。
此前,謝云渡和太子本在書房商議要事,可荷花池那邊突然傳來新娘沈清辭跳水自盡的事。
太子不便插手家事,只得留下。
謝云渡將長舟留在書房陪同太子,自己匆匆離去。
可太子只等了一炷香時間,臨走時對長舟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便離開了。
太子負手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角牽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罷了,看來今夜是等不到了。你家主子……自有‘要事’在身。”
那句“要事”被說得意味深長。
長舟先是一愣,隨即猛地會意,臉頰瞬間燒了起來。
他真恨自己這一點就通的腦子!
連他也以為主子不會再回這冷僻小院了,正準備通知貼身丫鬟皎月回去休息,誰知道前腳剛要走,主子就回來了。
貌似這臉色還不太好?
長舟不敢多問,趕緊進屋點燃燭火。
光隨之亮滿整個房間。
謝云渡進門便解衣帶,動作間透著不同往日的躁意。
長舟這才注意到,主子不久前剛換上的常服,前襟不知何時濕了一片,腰間束帶亦被扯得松散。
他面色沉郁,解衣的動作里帶著罕見的煩亂。
謝云渡將沾染污穢的衣袍擲出,仿佛剝離了一件令人作嘔的累贅。
長舟手忙腳亂接住,那濕濡的觸感讓他頭皮發麻。
“這……”
“天爺!”
“哪個膽大包天的,敢拿您的衣裳擦鼻涕眼淚?”長舟忍不住抱打不平起來。
主子愛潔成癖,這等冒犯,無異于太歲頭上動土!
難怪主子臉色如此差,怕是心里恨不得將那人活寡三千刀吧?
可是也不對啊,冒犯之人死了才是,難道那人死得不解氣?
這不問還好,一問,謝云渡的臉色更加黑了。
他看著一臉求知的長舟,丟出三個字,“沈清辭。”
聲音還算平靜,語氣卻十分冷。
悄悄觀察謝云渡臉色的長舟忙收回目光,驚訝出聲:“夫、夫人?”
“夫人?怎么會是夫人呢?她向來最了解您……怎么……”
話問到一半,長舟看見謝云渡的臉色越發陰暗,頓時識趣的閉上了嘴。
謝云渡沒看他,徑自走到盆架前,拿起雪白的巾帕,浸入冷水中。
他修長的手指用力揉搓著指縫,一遍又一遍。
仿佛這塊臟得怎么洗也洗不掉。
燭光在他緊繃的側臉上投下深刻的陰影,那陰沉之下,是幾乎要壓不住的暴戾。
長舟把衣服交給守在門口的皎月,什么也沒說,只是擠眉弄眼,遞了個暗示的眼神。
屋內的氣氛陰冷。
皎月不敢朝里面看去,慌亂下接過衣裳后,很快就去吩咐下人準備熱水和干凈的衣服來,順便囑托那小廝將這衣裳丟了,不許再出現在主子面前。
沒多久,謝云渡沐浴完畢,換了身素白中衣,外頭隨意披了件流云紋的墨色披風。
他徑自走向書案坐下。
案上攤著太子留下的那頁宣紙。
謝云渡垂眸掃去,靜默片刻,終是從唇齒間碾出兩個字:
“無聊。”
急匆匆的找他談話,結果人走了,就留這種東西來戲弄他。
簡直是無聊透頂。
長舟聞言一怔,小心翼翼地湊上前。
只見謝云渡面前攤著一張素白宣紙,上頭一行墨字龍飛鳳舞:
**一刻值千金。
謝云渡凝著那行字,目光卻漸漸失了焦。
眼前不自覺地浮現起沈清辭方才在荷花池邊上的模樣。
她渾身濕透,大紅色的喜服緊貼著單薄的身子,鴉羽般的青絲黏在蒼白的臉頰邊,一雙桃花眼被水浸潤得清亮,就那樣直直地望過來,眼底沒有半分從前的怯懦,只余一片破碎又倔強的冷光。
她前一刻還哭得梨花帶雨,后一秒便能用淬了冰似的言語,將污蔑她清白的林姨娘壓制得毫無還口之力。
他清楚地記得她當時的眼神……
那般果決凌厲,仿若與生俱來,與平日溫婉膽怯的她毫不相干。
后來沈清辭推開他時,他順勢跟上去。
名為等待,實為試探她的反應。
果然,沈清辭眼里毫無期待他留下之意,甚至急不可耐的希望他走。
若換做平時,沈清辭早就羞紅了臉,待他邀寵。
他微微蹙眉,“去查查沈清辭這幾日身上可有什么反常之事發生。”
“查……夫人?”長舟呆了呆,目光從那幅字挪開。
他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侯爺何時竟會對夫人上心?
誰人不知夫人自小便是侯爺的“小尾巴”,一日不見便要尋三回。
夫人什么性子,侯爺難道不比他更清楚?今日竟要他特意去查?
謝云渡端起茶盞淺啜一口,見長舟仍愣在原地,眼風淡淡掃過:“還有事?”
“沒、沒什么……只是屬下不明白,夫人是何處引起了侯爺疑慮?”長舟撓了撓頭,滿臉困惑。
謝云渡沉吟片刻:“她言行舉止與往日大不相同,判若兩人?!?/p>
“判若兩人?”
長舟越聽越糊涂。
他只知道夫人新婚第一天投水自盡,侯爺趕去相救的事。
怎么侯爺回來就說人不一樣了?
難不成花轎抬錯了人,娶回來的不是丞相府那位金尊玉貴的千金沈清辭?
見長舟仍是一臉茫然,謝云渡拂袖起身:“照辦便是,不必多問?!?/p>
“……屬下遵命?!遍L舟只得躬身應下。
謝云渡行至門邊,他忽然駐足,側首冷聲吩咐:
“桌上那件礙眼的東西,燒了?!?/p>
“燒?”長舟一怔,下意識看向書案。
待他再回頭時,門前惟見月色清冷,哪還有謝云渡的身影。
長舟嘆了口氣,將案上那張寫著‘**一刻值千金’的宣紙湊近燭臺點燃,隨手丟進火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