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所當然的,今天周南沒有去后山,實在沒有心情。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干嘛,家是不可能回的,冷戰尚未結束,革命仍需努力。
老宅那邊又有簡兮在,事情尚未塵埃落定之前不想面對她,那種告白對她的殺傷力很大,對他更是自損一千,既覺得自己背叛了真正的簡兮,打從心里又感到惡心。
他在長街上兜兜轉轉消磨時間,同一條路騎過一遍又一遍,眼睛里空蕩蕩的,映著馳過的汽車,映著裹緊大衣趕路的行人。
其實認真來說這個縣城不算小,只是被切的太碎了,幾乎去往每一個鄉鎮都要過不同的橋,他呆著的核心城關鎮也就那么點兒地方,一個小時就能繞一圈。
繞到第三圈再一次回到老地方,連擺攤的大爺都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忽然意識到其實自己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點兒,熟悉的人要不了半張紙就寫完了,如果把他們一個一個都劃掉之后,原來想要找一個能說說話的人都沒有。
這是他長大的地方,可他卻在這個和怪物告白之后的冬日里迷路了,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也不害怕,就繞著這個鎮子轉來轉去。
真夠傻逼的,能不能別這么抑郁?
他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決定轉換心情,去新校區看看。
車把完全放空,自行車沿著江邊的公路自由滑行,風如刀割,吹的周南頭發散亂。
學校的新校址就在江畔橋頭,這一路過去周圍全是施工中的空地,連個像樣的店鋪都看不見,只有稀稀落落的幾棟老房子,上面石灰畫個大大的拆。
但在經過這些之后,是宏偉如同羅馬神殿的大理石柱。
有那么一瞬間周南甚至以為自己是走錯了地方,在這個偏遠的小縣城里本不該有這么豪華的建筑。
可那锃光瓦亮的大理石柱子,在陰天里依然熠熠生輝,奢石拱形門上赫然就是新學校的招牌——鄖山中學。
這個名字牛逼哄哄,由來已久,1547年它被當地巡撫創辦的時候就叫鄖山書院,幾百年的歷史滄桑,歷經戰火土匪抗戰至今。
過去幾十年里,因為當地的行政區劃一變再變,鄖山書院這盛名也連續分割出去,成立了好幾所不同的學校。
這一次市縣合并,隨著新政策學校也合并起來用上了古稱,教育財政撥款說是要傾力打造省級重點名校的新面目,這江邊的一整塊地全都是新校區的,甚至為此專門單獨建了一小條分割出來的公路給它。
上個學期末結束的時候,老師們都說下學期大家都要去新校區了,那邊的設備全都是嘎嘎新的高質量,周南一開始還沒放在心上。
今天站在這里他才為之震驚不已,這尼瑪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氣派,總感覺里面隨時都會走出什么羅馬皇帝來,在這種地方上學,真的不會在走進去的時候一種,老子是要去上朝的感覺么?
距離第一批學生入住還有三周,走近了能夠聽到學校里仍有挖機工作的聲音,很明顯還有一大塊地上是沒弄好的。
看來是步子太大扯著蛋了,雖然主體建筑都已經完成,但配套設施仍有不足,這是要趕鴨子急著上架,希望不會在開學以后還聽到工程噪音。
奢華到要閃瞎人狗眼的校門下是嶄新的保安亭和電子閘門,旁邊立著鮮紅的告示牌,周南推著車走到告示牌下。
上面是一連串的公示信息,高一生在新學期以后就正式分文理了,要去哪些班都是按照期末考試成績決定的。
不出意外,在特別標注了是文科博雅班的名單里,他看見了自己的名字,這是快中快的最強尖子班。
不過這種地方競爭也很激烈,雖說沒什么末尾淘汰制,但如果你在后續的成績中連續掉檔跟不上,可能就會被調到稍遜一籌的實驗班。
實驗班也不差,只不過那里會有一些關系戶,整體實力就稍遜一籌了,博雅班可以說就是整個學校的門面,大紅榜單高高掛的保障。
簡兮的成績是跟不上這種進度的,周南掃了一圈,她在普通的平行班里,這意味著從小學到今天,他們做了那么多同班同學的終于要分開。
說不上這是好事還是壞事,要是以前的簡兮,他心里可能還會失落一下。
但把現在的簡兮放到其他班去,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這樣會好么?她要是一不高興了吃兩個學生怎么辦?
想著想著心情就又糟糕起來,他推著車離開,去了學校旁邊那片仍在開發的工地。
大片的青草坪沒有挖完,坐在這里可以看見滔滔江水,漢江恰好在這里以S形蜿蜒而過,江面開闊,毫無阻攔,對岸的江中島嶼看的一清二楚,旁邊就是新建的跨江公路大橋,車流涌動如潮水。
寒風蕭瑟,坐在這種地方不免是有些冷的,但也只有涼意能讓心里清醒一些。
周南看著寂靜的江水,他覺得自己已經走到了很危險的一步,仿佛是臨著峭壁,危險而輕盈,只要走錯一點點就會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可是偏偏他又毫無辦法,他不能拿自己身邊人的性命去賭,雖然不會死,但是一輩子都醒不過來,還要給更多的人添麻煩,那比死了更能折磨。
真的很無力,他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這種無力感,就像中考結束的那個時候。
草坪上沙沙作響,有人走到了周南的背后,風來帶起淡淡的清香,提人心神撩人心扉。
這種味道和簡兮身上的截然不同,他知道很多女孩洗完澡洗完頭發都容易留下某種洗發水的香味,簡兮就是那樣的人,每次她洗完澡都像是個行走的香薰,大概一個小時的時間這種味道就會淡去。
但他現在聞到的香味并沒有那么馥郁,不著痕跡,并不強調自己,很淡很淡,仿佛很難被注意到,可一旦意識到了就沒法忽視它的存在。
沒錯,就像某種精心編織的詭計,恐怕是什么很高檔的香水。
周南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詫異地回頭看去。
站在他斜背后的是一個女孩,一襲英倫風的娃娃領咖色大衣,里面是垂下來的毛呢格紋裙,加絨的皮靴子,高挑的好像什么年輕的少女模特,嘴唇藏在圍巾里,沒有任何修飾的正統黑長直隨風蕩漾。
最重要的是,她戴眼鏡!沉重的黑色膠框眼鏡,刻意把留的很長的兩邊鬢發用鏡框攏住了,這把她本就嬌小的臉蛋襯得更加不盈一握,光澤如玉。
看清那樣白瓷般無暇的臉,周南聽見自己胸膛中傳來砰的一聲心跳,就像是有一只青蛙,躍進了古井深處的水中泛起漣漪。
單純論美貌的話,簡兮是他見過同齡人中最漂亮的,比起純粹的喜歡,更多的是太熟悉了所以相處的很舒服,可以告個白,不告就這樣也蠻好。
但眼前這位毫無疑問是完美命中他愛好的那一款,這好似連灰塵都能祛除的仙氣,這完美無缺的眼鏡搭檔,這就是文學少女該有的樣子啊,何況她的臂彎里,還好巧不巧地夾著一本書!
只是一眼,周南又扭頭回來。
喜歡歸喜歡,最多也就是意外的讓心情好了一點而已,總不能說你看見一個美少女你很喜歡,就揣著塊磚上去問這是不是你掉的,更何況他早上才剛跟怪物簡兮告白了,就算是騙局那也是說出口了。
更何況這女孩一看就是那種很有錢的妞,那身衣服光材質觀感都不一樣,大概是誰家過年返鄉帶回來的女孩吧?不像是該屬于這個縣城里的人。
女孩彎下腰,雙手抱住自己的大衣下擺,她就這么坐下了,于是那股匪夷所思的香水味彌漫開來,讓他嗅的更加清楚。
兩個人都長久的沒有說話,看著相同的方向,仿佛是流水中兩座矗立的礁石。
搞什么?周南心里亂糟糟的,姑娘你姓甚名誰啊?這草坪那么大,為什么非要挑離我這么近的地方坐下?還一直不說話?
這個道理就像男生們上廁所小號的時候,如果一排有五個位置,那第一個人去了一號,第二個人肯定會選四號或者五號,而不是并排和先來的人一起撒尿,如果后來者非要在有那么多空位的時候和第一個人站在一起,也許就會得到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他覺得自己應該索性立刻站起來,甩手走人,不過這樣對人女孩的面子不好,搞得好像人是什么污染源似的。
但他也受不了這種如同被無形快刀夾在脖子上的氛圍,他和簡兮在一起待的太久了,兩個人之間都是斗嘴損友模式,很少有這種你瞪我我瞪你,但咱們就一個字不說的情況。
仿佛是在冷戰。
周南不動聲色地微微轉過來一點身子,這樣好讓余光看的更清楚一些,他不敢轉的太快也不好意思直接過去搭訕,這種感覺好像做賊。
女孩還是保持著那個坐下的姿勢,只手環過自己的大腿抱住裙角,另一只手則在自己的唇邊握拳,像是怕冷,又像是在思考著什么,眼簾低垂,細長的睫毛好像飛起來的鳥翼。
我靠,這一臉欲言又止是怎么回事啊?我們萍水相逢路過坐在同一片草坪上而已,姑娘你這好像隨時都會跳起來告白的扭捏啥玩意啊?
等等?告白?
周南又認真地用余光打量了她一會,這女孩真的沒有任何表情的,但是她不經意間抱緊自己微微抖腿,總是朝著自己這邊微微張口,又馬上閉嘴的小動作,出賣了她內心的不安。
納尼?What?這嬌滴滴的憂愁,這欲語還休的糾葛,這無形之語的言外之意……
沒錯了,這就是恰好在不經意間遇見了讓自己心動的人,想要出手挽留卻礙于臉皮薄始終說不出口,妥妥的一見鐘情!
周南瞬間了然,覺得這就是最合理的猜測,不然沒理由解釋她的表現。
不過啊妹子,雖然我玉樹臨風儀表堂堂足以讓你心動不已,奈何早已名花有主,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早上我剛剛跟一個你想都不敢想的妖魔表白了。
什么?你嚇得面如土色要勸我趕緊放棄?那怎么行?我這往小了說是割肉喂鷹,往大了說是要拯救世界,個中緣由甚為復雜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楚,要怪就怪咱倆今生沒有緣分,只能抱憾終身來時再續前緣了!哥哥我先去也,短則三天長則半年,海棠花開的時候,我還在這里等你!
他滿腦子都是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這種時候也唯有心中的吐槽之魂能讓他暫時忘卻傷春悲秋,重新思維活躍起來。
俗話說的好,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女孩想追一個男孩真的很容易,但往往少女心就是拉不下臉來,像簡兮那種天下之大老子最大的土匪算是個中翹楚進化突變。
文學少女么,肯定是矜持的賢淑的溫文爾雅的,就算遇到了心動的俏郎君,不敢主動也是情有可原,這種時候高情商的哥們就是化尷尬為良緣的神之一手,周南心說我都看懂了我怎么能讓你為難下去呢?我主動!
“今天這風兒……甚是喧囂啊。”
牛逼!太牛逼了!周南在心里為自己燃燒的中二之魂大聲喝彩,真是帥到爆炸。
聽聽這故作深沉的語調,聽聽這飽含深意的詩歌,孤獨的少年與孤獨的少女在無人的江畔相遇,這浪漫而夢幻的一刻就該是情竇初開的靈魂之碰撞!
我發自內心的吶喊已經先一步告訴你了,那么接下來你是否也該敞開心扉回應我,讓我們在最后以不情不愿的告別畫上悲傷的休止符!宛如梁山伯與祝英臺那般!
女孩沉吟片刻,站了起來,黑色的長發漫漫地垂下,風來發梢飄飛,她摁住了自己的頭發,用無比認真地語氣回應。
“不過這風……似乎在哭泣的樣子,你聽得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