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兮家的客房門緊閉著,周南蜷縮在被窩里,靠厚實的棉被擋住手機熒幕的光。
他這兩個小時都在不厭其煩地折騰那部簡兮的手機,這東西可能是被泡過水,系統出了些問題,開機變得極其緩慢不說,進入主頁面就算是滿電狀態,也往往撐不過十幾秒就會卡死。
這害的他搞這么久什么信息都沒能得到,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證明了這起碼不是一塊變出來的磚。
而在他身邊的那個簡兮,她擁有的那部手機也有類似的問題,晚上回來的時候她當著他的面給手機充電,周南親眼看見屏幕點亮又馬上卡死,氣的簡兮哐哐物理療法也治不好。
能用,但并不完全能用,也就是說那并非一個純粹只有外形是手機的假貨,兩邊都是真的智能機,連犯的毛病都一模一樣。
由此他有了一個大膽的假設,可能偽人簡兮擁有的不僅僅只是簡兮的身體和人格記憶,連同在山中時她身上的一切物品都有,從衣物,到鑰匙亦或手機這種精密的機械,任何東西都可以是雙份的。
這算什么?完美復制的魔法么?
擁有這樣能力的東西,想要從外部攻破辨識真假,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這就像那個腹黑至極的謠言,其實真正的孫猴子早就被如來打死了,從那一刻開始,就是六耳獼猴取代了他的位置,以后這個世界上,永遠只會有一個齊天大圣。
周南不喜歡這樣的故事,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他就很討厭最初編出這種瞎話的人。
正主永遠是正主,再好的后來者也替代不了。
想著想著,倦意如潮水般襲來,他沉沉地睡去,這一天經歷的實在是太多,
…………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南發現自己掛在墻上,周圍一片漆黑,唯有稍遠些的小樓高層亮著那么一兩盞燈,空氣中彌漫著某種濃烈又熟悉的臭臭味道。
確實是掛,這是個非常微妙的姿勢,他覺得自己就好像冬天里搭在院子里那根繩上曬的臘肉,腰上硌的生疼。
意識很清晰,但這顯然不是能讓人舒舒服服睡覺的地方,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在做夢。
不過這夢也太真實了點,不是都說夢境沒有痛覺的么?不僅僅是疼,這臭味好像也似曾相識,好像是……露天的旱廁?
他還沒來得及再細想什么,就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動了起來,先是雙腳蹬著墻面增大摩擦,臂膀再跟著發力,整個身體慢慢站上墻頭,小心蹲下來,縱身跳下。
腳底立刻傳來某種軟綿綿的踩踏感,要不是及時伸手扶了一下墻,勢必就要摔個狗啃泥。
“操,踩屎了!”
周南聽到了一個男人的怒罵。
那并非有人在說話,而是直接在他的腦海中閃過,就像某種電流,但他卻可以聽到那種電流的聲音。
周南好像明白過來了,心說自己這夢有點意思,以前做的夢多半都光怪陸離,不是穿上什么法袍和妖魔斗法,就是在直升機旋翼的狂風張開雙臂中一躍而下,今天居然能做個第一人稱的,好像在玩超真實版的CF。
他有點遺憾,都做這么逼真的夢了,為什么不能是和戴眼鏡的文學少女共度良宵?就算沒有參考對象,漫畫里的也行啊,
他滿腦子胡思亂想,這并不妨礙身體的自主行動,男人轉身狠狠地在墻根上磨鞋,覺得差不多了才摸著黑走出廁所。
眼前是黢黑但熟悉的街景,今天的這場夢居然還是現實版的,左手邊的那排老房子,右手那劇院背后的安全門,面前這一條磨平的石板路兩側都是被雨水打翻草皮的泥,不就是文化館大院里么?這么說來自己居然是從公共女廁墻根翻進來的?
瞬間就有點惡心,做個夢都這么變態。
男人沒有往前走,而是拐進左手邊的巷子深處。
他在最里面那間宅子的門前停下,轉身看了看,然后從口袋里掏出兩根細長的鐵絲,動作熟練地插進鎖孔。
我去這貨是個賊啊!周南驚了。
他能感覺到手指上傳來的阻力,鐵絲左碰右觸,細微的刮擦,摸索只持續了十來秒,伴隨著輕巧的咔噠聲,老宅的門彈開了一條縫隙。
男人只把門打開了一小截,仗著瘦小的身形輕易擠進去,反手帶上。
夜視手表的微光照亮了墻角,男人就用這一點點光亮來在房子里摸索,空氣中彌漫著灰塵和舊家具特有的腐味,頭上那根被沖垮的梁還沒人收拾,細雨從那里的破洞灌進室內。
這些老宅子都已經沒人住了,走的時候所有值錢的東西也都搬的差不多,男人搜刮了一圈,只找到幾枚硬幣和爛紙錢。
不過他并不灰心,離開這間屋子之后,他又繼續如法炮制,挨個撬門,搜刮,似乎完全不擔心進去之后會忽然撞到屋主,膽子大的令人驚奇。
周南覺得這家伙肯定是白天提前來踩過點兒,知道這里現在已經沒人,才晚上過來下手。
這種體驗相當新奇,又是在夢里,反正自己也插不了手還是全自動,周南開始饒有興致地看自己如何打開那些蒙塵的老抽屜,整個過程就像是在挖寶藏,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現什么。
有兩次男人還真就找到了些值錢的東西,被遺棄在雜志底下的銀懷表,退伍老兵的獎章,男人很開心,周南也很開心,第一視角的體驗感覺就像是自己干的,作為一個好學霸,初中以后他就沒什么離經叛道的經歷。
但他馬上就開心不起來了,因為男人的動作嫻熟,一排房子很快搜刮完畢,眼神自然而然地就投向了最后那一間。
那是周南的老宅子。
“偷這么久了還不夠么?就算是夢里,你敢動我家的東西試試!”周南怒叱。
可是他根本說不了話,男人也聽不到他心里的獨白,幾步路的功夫,已經鉆到那顆光禿禿的葡萄樹下,熟門熟路地動手撬門。
周南氣急敗壞,他是散打的好手,有信心兩下就收拾了這個小賊,偏偏在夢里他什么都做不到,沒有身體,只能當一個看客,眼睜睜地看著賊要偷走那些承載著他記憶的東西。
沉重的門鎖阻擋讓男人費了一些功夫,但沉穩有余的氣息表明他對這種東西了如指掌,只是需要多花一些時間。
他又摸出新的工具,不以巧勁而是改為直接破壞鎖舌結構,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周南的心也跟著這聲音一點點下沉。
一分鐘的忙碌后,門鎖終于彈開,男人心里一喜,順勢推門而入。
剎那間他心臟狂跳,周南的心臟也跟著他狂跳。
室內居然站著一個人影。
只能用人影這個詞語來指代那東西,因為它是一個二維的平面體,身體表面就像老舊電視那樣,如同密密麻麻的雪花屏,渾身都是黑色的,卻比幽深的夜更加深邃,仿佛能湮滅這個世界上一切的光。
周圍沒有任何光源,但看見它的兩個意識,就是能感覺到那里有那么一個東西存在,而且這東西好像正在盯著他們看,分明是連目光這個概念都沒有的注視,卻讓人有一種被某種粘稠無形之物包裹住的窒息感。
縱使是閱過鬼片無數的周南也心生懼意,拔涼拔涼的像是被丟進了冰窖里。
鬼片之所以不可怕,是因為你知道無論什么樣的氛圍營造,詭異配樂,故布疑陣,最終都會只是為了某個東西的忽然出現,你的心里會有一種預料和提防,期待它在某個瞬間降臨,只要習慣就很難被驚嚇到。
但眼前這個東西和那些妖魔鬼怪全都不一樣,明明看得見它,卻無法看清楚它,仿佛只是一團在三維空間中裁下來的影像輪廓。
偏偏周南又會隱隱覺得那東西好像很漂亮……他想如果能看清楚的話,那肯定會是個美麗的東西。
這種想法毫無根據,詭譎至極,可他就是一點都不反感,甚至還有點喜歡那個玩意。
不對吧?我的愛好不應該是眼鏡娘文學少女么?簡兮那樣的女孩都不帶動心的,現在倒是對一團影子翹首以盼……媽的該不會自己有這種奇怪性癖?
反正是夢,在最初見面的瞬間慌亂之后,周南又鎮定下來,重新回歸神經大條的白爛狀態。
可這里并不只有他一個人,他能感覺到自己俯身的這男人有多緊張,胸膛里炸開了巨大的恐懼,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周南還想再多看一會兒,他想再努努力能不能認清楚那玩意,最好能開個燈什么的。但男人顯然沒有他這樣的勇氣,任何人害怕的時候最本能的動作就是逃跑。
男人反射性地后退一步,邁開腿——卻踩了個空,重重倒在地上。
就連周南也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他的視野和感官都是跟隨著男人的,只是忽然間就天旋地轉,整個世界好像都掉入了名為無聲的口袋里,沉重的呼吸,細雨落在雨棚上的微響,摔倒時那本該有的沉悶,什么都聽不到。
他臉貼著冰涼的地,感覺周圍有什么東西,所有的黑色都在蠕動,像是長了成千上萬細小的足,房子的投影扭曲起來,它們爬過水泥地,攀上小樓的墻壁,最后連天空都被它們吞沒,連同那一點點微弱的光。
一切都發生在極短的時間中,隨后才是身體完全被撕裂的痛楚,殺戮來臨的速度快過了神經的傳導。
最先飛出去的是斷臂,然后是鮮血和骨頭的碎片,純粹暴力的虐殺,已經完全看不到那個極黑的影子了,它好像已經不在這里,又好像哪里都是它,否則沒理由有這么沉重的擊打,像是有什么人,用極高的速度揮舞看不見的棍棒。
那樣劇烈的痛楚周南也感同身受,似乎被殺的不是那個男人,而是他本人,劇痛讓他連呼叫都做不到,本能地想要蜷縮起身體躲避,可他只有一份精神在這里,身體上的傷痛全都來自于那個男人本身,不幸成為了另一只上了砧板的羔羊。
所有的欣喜都在巨大的苦痛中忘得一干二凈,周南現在只想從這個傻逼透頂的真實之夢中醒來,否則疼也活活疼死了。
似乎是上天垂憐他的倒霉,砍向他的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忽然停住了一瞬,男人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抬起頭,在瀕臨死亡與極端驚恐的交界線上,他的視網膜上映出了那個黑影瞬息間的輪廓。
濡黑的長發翩翩飄蕩,仿佛在風中起舞,明明只是一團模糊不清的雪花黑點而已,可就是有這么一種概念進入了他的意識,似乎那個像人而不是人的東西,終于有了一點人性化的外表。
男人心里產生了一種疑惑,他仍然看不清那東西的全貌,可他覺得它好像是在吃驚,吃驚到甚至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臉頰,纖細到像是指尖的部分探入了那無邊的幽暗中。
看起來好像有那么一些……眼熟?
男人意識里的周南本能地就要喊出那個名字。
這些天來他都在心心念念她的安危,人們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話還真沒錯,在這樣恐怖又詭異的夢境中,最在乎的執念居然也會以某種獨特的方式再現。
但那樣模糊的印象只出現了極短的一瞬間,在周南來得及說出那個名字之前,男人的身體就扭曲起來,原本是純粹暴力的傾瀉,在這個瞬間變成了以扼殺為目標的毀滅,鮮血噴涌,內臟四散。
意識的鏈接被徹底掐斷,親眼目睹自己的死亡,周南猛地坐起,在晨曦的微光中睜開眼睛,呼吸急促,全身都是冷汗。
他按住額頭,頭疼的像是要裂開,好像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鉆出來,電光火石般的畫面在他的瞳孔中閃爍,那些仿佛墨線勾勒的凌亂線條蛇一樣扭曲,好像蘊含著巨大的信息,多停留一會兒就會讓頭腦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