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的氣氛,與山澗木屋里有著天壤之別。
清凝的手藝堪稱絕妙,簡單的食材在她手中化作了令人食欲大動的佳肴。
色澤誘人,香氣撲鼻,味道更是層次豐富,每一口都是一種享受。
連一向對食物沒什么要求的無限,進食的速度似乎都比平時快了些許。
鹿野更是吃得頭都抬不起來,只覺得過去十年跟著師父,真是虧待了自己的胃。
墨丸也分到了一大盤精心準備的肉食,吃得尾巴搖成了風扇。
張玄清吃得不多,更多時候是含笑看著清凝像只快樂的小鳥,不斷給鹿野夾菜,介紹每道菜的妙處,偶爾和無限眼神交流一下,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溫馨融洽的家庭氛圍。這與鹿野想象中天師府應有的清規戒律、嚴肅壓抑截然不同。
飯后,清凝拉著鹿野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遞給她一杯清甜解膩的花果茶。夕陽的余暉將天邊染成暖橙色,給整個院子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清凝捧著茶杯,看著遠處連綿的山巒,忽然問道:“鹿野,你去過燕京城嗎?”
鹿野正小口啜飲著香甜的茶水,聞言動作一頓,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
她低下頭,看著杯中晃動的倒影,聲音不自覺地低沉下去,帶著一絲難以化開的澀意:
“沒去過。”她頓了頓,補充道,聲音更輕,卻帶著清晰的抵觸,“我......討厭人類。”
這句話脫口而出,像是本能的反擊。
燕京,那是大興國的國都,是人類皇帝居住的地方,是那些下令屠戮她親族的人類權力的中心。光是聽到這個名字,就讓她想起秦嶺的焦土和血腥味。
清凝似乎愣了一下,側過頭來看她。她沒有立刻反駁或者說教,只是安靜地看著鹿野低垂的、寫滿抗拒和傷痛的小臉。過了一會兒,她才輕輕開口,聲音溫柔得像晚風:
“那......你討厭我嗎?”
鹿野猛地抬起頭,對上清凝那雙清澈含笑的眼眸。那雙眼睛里沒有責怪,沒有試探,只有真誠的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
“不!當然不!”鹿野幾乎是立刻搖頭,語氣急切而肯定,“我怎么會討厭師奶!師奶是好人!是......是很好很好的人!”
這是她的真心話。清凝的溫暖、真誠和善意,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這和她在秦嶺遭遇的那些人類,完全不同。
清凝笑了,眉眼彎彎,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她湊近一些,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像是要分享一個只有她們才知道的秘密:
“那......師奶帶你去燕京城玩一玩,好不好?”
鹿野怔住了,不解地看著清凝。
清凝開始如數家珍,聲音里帶著雀躍和誘惑:“燕京城可大了!比這龍虎山熱鬧一千倍,一萬倍!那里有好多好多好看的鋪子,賣著天南地北最時興、最漂亮的衣服料子,綾羅綢緞,你想要什么樣式的都有!”
她伸出手指,一樣一樣地數著:“還有啊,匯集了全國各地的美食!可不是師奶我自夸哦,燕京的廚子們手藝可厲害了!有松軟香甜的宮廷點心,有烤得外焦里嫩的烤鴨,有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涮羊肉鍋子,還有各種你聽都沒聽過、見都沒見過的小吃零嘴,糖人、面人、豌豆黃、驢打滾......保證讓你吃得停不下來!”
她看著鹿野雖然依舊緊繃,但眼神中已經控制不住流露出一絲好奇的模樣,繼續加碼:“而且呀,燕京城里還有好多漂亮的地方!有皇帝住的、金碧輝煌的皇宮——當然咱們不進去,就在外面看看;有寬闊得能并排跑十輛馬車的街道;有夜晚掛滿燈籠、亮如白晝的夜市;還有漂亮的園林湖泊,劃著小船,可愜意了!”
清凝的描述,像是一幅鮮活璀璨的畫卷,在鹿野面前緩緩展開。
那是與她十年山澗生活、與記憶中血腥戰場完全不同的世界,充滿了色彩、聲音和誘人的氣息。她不得不承認,她被勾起了一絲......向往。
但秦嶺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枷鎖,立刻將這絲向往壓了下去。她的小臉重新被矛盾和掙扎占據,低聲囁嚅道:“可是......那里都是人類......我......”
“人類也分很多種呀,鹿野。”清凝的聲音溫柔而堅定,她輕輕握住鹿野有些冰涼的手,“有像秦嶺那些傷害你們的壞人,但也有像你師父這樣,雖然看起來冷冰冰但其實心腸很軟的人;有像你師爺這樣,看起來不靠譜但其實在努力維持平衡的人;還有像師奶我這樣,就喜歡漂亮衣服和好吃東西的俗人。”
她的手掌溫暖而柔軟,傳遞著安定的力量。
“燕京城里,大部分都是普普通通過日子的人。他們早起勞作,夜晚歸家,關心糧食和蔬菜,也會為了一件新衣、一頓美食而開心。他們和山里的妖精一樣,都只是想好好生活而已。”
清凝看著鹿野的眼睛,認真地說:“我們不去接觸那些復雜的權力紛爭,我們就偷偷地去,就像兩個最普通的姑娘家,去看看熱鬧,買買漂亮衣服,嘗嘗好吃的,看看不一樣的風景,好不好?”
“就我們兩個去?”鹿野下意識地問,眼神瞟了一眼旁邊靜坐喝茶、仿佛事不關己的無限。
清凝狡黠地一笑,沖她眨眨眼:“當然不帶你師父!他那個大冰塊,跟著多沒趣?而且他進廚房是災難,逛街更是災難!肯定又是什么都‘隨便’、‘還好’、‘可以’,悶死了!就我們娘倆去,師奶帶你好好玩!”
這個提議,像是一把鑰匙,輕輕撬動了鹿野心中那扇緊閉的門。
不用面對復雜的人類權貴,只是像一個普通女孩一樣去游玩?和溫暖有趣的師奶一起?去見識一下師奶口中那個熱鬧繁華、充滿美食和新衣的世界?
仇恨的堅冰依然厚重,但少女天性中對美好事物的好奇與向往,也在悄悄萌芽。
她看著清凝充滿期待和鼓勵的眼神,那顆被仇恨冰封了十年的心,第一次產生了劇烈的動搖。
她猶豫了很久,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最終,用細若蚊蚋、卻清晰可聞的聲音,輕輕地、帶著一絲不確定和隱隱的期待,應了一聲: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