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徐軍就醒了。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去院子里練拳或磨刀。
他太累了。
他只是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匠】精通的他知道,身體也像機器,得“歇”。
他走進灶房,李蘭香也幾乎在同時醒了。
她昨晚心疼丈夫,睡得也不踏實。
“軍哥,你……你醒啦?”
她揉著眼睛,慌忙披上那件帶補丁的藍布褂子,“你身上還疼不?”
“沒事,歇歇就好。”
徐軍笑了笑,沒讓她動手,自己先拉開了風箱。
他沒讓李蘭香動那金貴的白面,而是指了指鍋里,是昨晚那碗他沒喝完、已經涼透了的“白面肉片湯”。
“把這個熱熱,咱倆對付一口就行。”
“那咋行!”
李蘭香不同意,“你今天要進城,得吃飽!俺給你烙餅……”
“不烙。”
徐軍按住了她的手,“今天是去賣金疙瘩,不是去打仗。咱得‘體面’點。你把咱家那兩個雞蛋拿出來,煮了。咱倆一人一個,揣兜里,路上吃。”
煮雞蛋,在80年代的農村,這已經是“出遠門”的最高待遇了。
李蘭香一聽,眼睛一亮,這才“哎”了一聲,歡快地去雞窩里摸雞蛋了。
早飯,就是熱透了的肉湯,一人就著半個苞米面餅子,“稀里呼嚕”地喝了下去。
吃完飯,徐軍走到院子里。
北墻根的架子上,那一百多斤鹿肉已經凍得“邦邦”硬,肉皮上掛著一層白霜,這才是東北最地道的“保鮮法”。
那張巨大的馬鹿皮,也凍成了一張硬邦邦的“鐵皮”。
“軍哥,這皮子也太大了,咱咋拿啊?”李蘭香發愁了。
“皮子不急。”徐軍搖了搖頭,“咱今天只帶‘金疙瘩’。”
【狩】精通的他知道,鹿皮是“大貨”,得和“老何記”那樣的大飯店談。
但鹿茸,是“精貴貨”,得去“藥鋪”,那才是能識貨、能出大價錢的地方!
他走進屋,李蘭香也跟了進來。
徐軍打開那個掉了漆的陪嫁木箱,撥開那匹鮮紅的“的確良”布,從最底下,拿出了那個用好幾層干凈布包著的、沉甸甸的包裹。
“軍哥,這咋拿啊?”
李蘭香緊張地問,“放背筐里,怕被人瞅見。”
“不放背筐。”
徐軍想了想,【匠】精通的他,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
他拿起那張凍得硬邦邦的、巨大的鹿皮,在院子里比劃了一下。
他拿起砍柴刀,在那鹿皮的邊緣,精準地“咔咔”剁了幾個洞。
然后,他找來結實的麻繩,穿過小洞,一拉一拽。
那張堅硬的鹿皮,竟被他硬生生“縫”成了一個簡陋的、巨大的“皮口袋”!
“把鹿茸放進去。”
“哎!”
李蘭香小心翼翼地把“金疙瘩”放進皮口袋的最深處。
“再把那幾塊最‘板正’的凍鹿肉,也切下來,塞進去。”
李蘭香雖然不解,但還是照辦了。
很快,這個“皮口袋”就被塞得鼓鼓囊囊。
“軍哥,你這是……”
“‘金疙瘩’不能‘明著’賣。”
徐軍壓低了聲音,“咱這是去鎮上‘送皮子’的,那鹿茸是順路‘捎帶’的。懂了嗎?”
李蘭香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又得去借車了。”
李蘭香小聲嘟囔。
“是啊。”
徐軍笑了,“這人情,越走越親。”
他沒空手去。
他再次從架子上,砍下了一條足有五六斤重的、最嫩的鹿里脊(這是比豬里脊金貴得多的“頭等貨”),又拎上了兩根凍得邦邦硬的鹿骨頭(用來吊湯)。
他來到老支書楊樹林家時,楊樹林正蹲在門口,抽著那根“長白山”香煙,滿臉的愁容。
宅基地那邊,王鐵柱他們沒活兒干,正蹲在墻根底下曬太陽。
“楊叔。”
“軍子啊……”
楊樹林看到他,又看到他手里的鹿肉,苦笑了一下,“你小子又進山了?”
“昨天歇著,這是前天的存貨。”
徐軍撒了個謊,把肉遞過去,“楊叔,工地上咋停了?”
“唉!”
楊樹林狠狠地抽了口煙,“你錢大爺和劉大伯,病了。”
“病了?”
徐軍眉頭一皺。
“哼,‘病’了!”
楊樹林往地上啐了一口,“昨天你一走,趙大山就挨家挨戶地‘串門’了。他沒說不讓干,他就說他娘家侄子要結婚,他這個當舅的,得幫著‘掌勺’,請錢大爺和劉大伯去幫著‘參謀參謀’!”
“這人情,大不大?錢大爺他們……敢不去嗎?”
李蘭香如果她在這兒會氣得跳腳,但徐軍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
趙大山這是又換了一招,用“紅白喜事”這種人情大禮,把他的“大工”給“請”走了!
“軍子,這事兒……難辦了。”
楊樹林愁容滿面,“你那房……”
“房,照蓋!”
徐軍的回答,依舊斬釘截鐵。
“楊叔,我今天還來借車。”
“還借?!”
“我得去鎮上,把這鹿茸和鹿皮換成錢。”徐軍指了指手里的肉,“這玩意兒,是‘底錢’。錢到位了,‘人’的事,我自己想辦法。”
楊樹林看著徐軍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忽然覺得趙大山那點“絆子”,在這小子面前,好像根本不夠看。
“鑰匙在老地方。你小子……悠著點。”
騾車,又一次“咕嚕咕嚕”地駛出了靠山屯。
車上,還是夫妻倆。
只是這一次,李蘭香沒有了上次的興奮和憧憬,她的小臉繃得緊緊的,懷里抱著那個用鹿皮裹著的、沉甸甸的“皮口袋”。
“軍哥……錢大爺他們不來,真自己蓋?”
“嗯。”
“可你會嗎?那可是砌墻啊!不是彈線……”
“蘭香。”
徐軍轉過頭,看著她,“你還記得張瘸子咋教我做箭的嗎?”
“記得啊,他手把手教的。”
“對。”
徐軍笑了,“那砌墻,也是一個道理。我這人,學東西快。錢大爺他們‘病’了,那咱就等他們‘病’好了,再去‘請教請教’。”
他沒說自己【匠】精通的事。
他只是用一種最樸素的道理,安撫著妻子。
“這幾天,咱先把料備齊了。
我再去趟山里,把房梁和門窗的木料,都給它‘放’出來!等咱家磚瓦木料都堆成了山,我就不信,他錢大爺和劉大伯還能‘病’得下炕!”
徐軍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寒光。
他趙大山不是會用“人情”嗎?
那他就用“錢”、“料”、“本事”,把這“人情”給硬生生砸穿!
李蘭香呆呆地看著丈夫。
她忽然發現,這個男人,不光是拳頭硬,弓馬硬……
他這“心”,比黑瞎子山里的石頭,還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