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明的反常行為,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王大強心中激起了越來越大的漣漪和不安。
那鬼鬼祟祟的身影、驚弓之鳥般的警惕、以及給錢時那種急于擺脫什么的倉促,都與他記憶中那個雖然混賬卻還算張揚的繼子判若兩人。
私底下,在昏暗的油燈下,或是在只有父子兩人的灶房角落,王大強曾鼓起勇氣,壓低聲音問過好幾次:
“光明,你……你最近是不是在外面惹什么大麻煩了?”
“你跟爹說實話,是不是欠了人家的賭債?”
“你老這么偷偷摸摸的,爹心里頭發毛啊……”
每一次詢問,換來的要么是王光明不耐煩的粗暴打斷:“老東西,叫你少管閑事!”要么就是他更加陰沉的沉默,以及眼中一閃而過的、讓王大強脊背發涼的兇光。
直到有一次,或許是壓力累積到了頂點,或許是潛意識里仍將對方面視為唯一的“親人”想要傾訴,在王大明又一次深夜歸來,神情恍惚地坐在門檻上抽煙時,在王大強鍥而不舍的追問下,王光明猛地抬起頭,雙眼布滿血絲,臉上是一種混合著絕望、猙獰和一絲變態快意的扭曲表情,他壓著嗓子,幾乎是湊到王大強耳邊,從牙縫里擠出了那句讓王大強魂飛魄散的話:
“老東西,你非要問!老子告訴你,我殺了人了!三個!都是小丫頭片子!現在外面警察到處在找我!給我弄點錢,我要跑路!”
剎那間,王大強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踉蹌著后退兩步,撞在身后的墻壁上,張大了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里發出“咯咯”的異響。
殺人了!還是三個小女孩!他養了二三十年的兒子,竟然是個如此滅絕人性的畜生!
極度的恐懼之后,是一種更深沉的、基于養育之情和“家丑不可外揚”傳統觀念的復雜心理開始作祟。
他看著眼前這個面容扭曲的繼子,想起他小時候蹣跚學步的樣子,想起自己也曾把他扛在肩頭……一種荒謬的、護犢子的本能,竟然壓過了最初的驚駭與正義感。
他嘴唇哆嗦了半晌,最終,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顫聲道:“你……你造孽啊!!”
那一夜,王大強輾轉反側,天人交戰。
報警,大義滅親?他仿佛已經看到王光明被五花大綁,押赴刑場的場景,感到一陣揪心的痛。
隱瞞,包庇罪犯?那三個慘死女孩的冤魂,和法律的威嚴,又像巨石壓在他心頭。
最終,一種狹隘的、愚昧的“血緣”紐帶和“家”的觀念占據了上風。
他一咬牙,將家里僅有的、藏在墻縫里準備用來修房子的三千多塊錢,顫抖著塞給了王光明,并啞著嗓子叮囑:“快走!走得越遠越好!再也別回來了!!我就當……就當沒養過你這個兒子!!”
此后的兩三年里,王光明確實如同人間蒸發,再也沒有回來過,也沒有任何音訊。
村里人,包括左鄰右舍,都漸漸相信了他們父子早已“脫離關系”的說法,王大強也獨自一人,在恐懼、自責和一絲僥幸中,守著這個驚天秘密,茍延殘喘。
直到最近兩三年,風聲似乎過去了一些,王光明才開始像幽靈一樣,偶爾在深夜悄然返回。
他變得更加謹慎,停留時間極短,有時會丟給王大強一些皺巴巴的鈔票,算是“盡孝”,更多的時候是沉默地對坐,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壓抑。
王大強也不敢多問,每次他回來,既盼著他能帶來一點“家”的氣息,又恐懼著他帶來的危險,心情復雜到了極點。
這一切,完美地解釋了為什么當初案發后,在周圍十公里范圍,乃至整個望寧縣進行大規模、拉網式的DNA信息采集時,會漏掉了王光明這頭真正的惡狼。
因為表面上,他早已和王大強“脫離了父子關系”,在王家村的戶籍和常駐人口記錄里,他早已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當初采集人員上門時,王大強更是按照王光明事先的“叮囑”,也是出于自身的恐懼,對著村干部和警察信誓旦旦地保證:
“我早就沒這個兒子了!他死在外面都好幾年了,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村干部在一旁也佐證了父子關系早已破裂,采集人員看著這家徒四壁的景象和王大強那“悲痛”而“決絕”的表情,自然沒有理由,也沒有法律依據去強行追查一個“不存在”的人,就這樣,讓王光明成為了DNA比對網絡中的一個致命盲點。
隨著王大強帶著哭腔和顫抖的徹底交代,王光明作為“三女童案”頭號嫌疑犯的身份,已經基本坐實。
現在,擺在專案組面前最緊迫的任務,就是抓捕歸案!
根據王大強提供的模糊信息——王光明可能藏身在沿海某省的一家電子廠“打螺絲”,以及一個他偶爾會使用的手機號碼——技術偵查手段迅速跟上,很快便精準鎖定了王光明的藏身之地:南方沿海城市深城的一家大型電子加工廠。
消息傳來,整個專案組都沸騰了!
市局局長黃建喜更是難掩激動,幾乎是一路帶著風,大步流星地走進了青陽分局專案組那間略顯擁擠的大辦公室。
人還未到,他那爽朗、洪亮且充滿了喜悅的聲音就已經傳了進來:
“好!好!太好了!小章,你們專案組這次立了大功了!這么快就鎖定了嫌疑人,真是讓人振奮啊!”
此時,章恒剛結束與幾名骨干的簡短會議,正準備部署下一步的抓捕行動。
看到黃建喜進來,辦公室內所有人員都站了起來,臉上無不洋溢著激動與自豪的笑容。
從重啟調查到如今鎖定真兇,不過短短數日,這效率,這成果,足以讓所有人感到驕傲!這可是曾經震驚全省、被列為省廳督辦十大懸案之一的鐵案啊!
黃建喜激動地走上前,一把握住章恒的手,用力地搖晃著,當著所有專案組成員的面,毫不吝嗇地贊揚道:
“章恒同志,干得漂亮!我就知道,把這個重擔交給你沒錯!你沒有辜負市局黨委的期望,也沒有辜負人民群眾的期待!接下來,再接再厲,務必盡快將嫌疑人抓捕歸案,將這起案子辦成鐵案,讓兇手得到應有的懲罰,告慰逝者在天之靈!”
葉青山、胡志康等分局領導也簇擁在黃建喜身后,臉上堆滿了笑容,紛紛說著鼓勵和奉承的話。
葉青山搶先一步,臉上笑開了花:“章恒同志不愧是我們青陽分局的破案尖兵!短短幾天時間,眼看就要創造奇跡,偵破這起沉積六年的懸案,這不僅是給我們青陽分局漲了臉,更是為我們整個白云市公安系統爭了光啊!我們這些做領導的,也感到與有榮焉,臉上有光!”
胡志康也不甘落后,擠上前來,語氣無比誠懇,仿佛之前那個多次質疑、甚至試圖打壓章恒的人根本不是他:
“章恒同志的能力,那是有目共睹,一如既往的出色!能夠參與并見證這樣一起大案的偵破,是我們的榮幸!對于章恒同志這樣能力突出、作風過硬的好同志,我們分局黨委一定會高度重視,未來在提拔任用、資源傾斜上,一定會給予全力支持!”
章恒聽著這些肉麻的奉承,心中不由地撇了撇嘴,泛起一絲不屑的冷笑。
他清晰地記得,就在不久前的會議上,胡志康是如何趾高氣昂地否定他的偵查方向,葉青山又是如何和稀泥、試圖左右逢源的。
但現在,功勞和前景明朗了,他們的臉也變得比翻書還快。
不過,此刻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那樣反而顯得自己氣量狹小。章恒干脆選擇無視他們,目光甚至沒有在他們臉上過多停留,直接轉向了黃建喜,臉色一正,聲音清晰而有力地開始匯報:
“黃局,我向您簡要匯報一下目前的情況和我們的計劃。”
他言簡意賅地說明了從發現顧家坡線索到突破王大強心理防線的過程,然后非常肯定地指著白板上王光明的信息道。
“綜合現有證據,王光明是顧家血脈無疑,之前的DNA大規模篩查因信息缺失將其漏掉。我仔細勘查過他留在王大強家中的鞋物,無論是鞋底磨損痕跡、尺碼,還是根據足跡推斷出的身高體態、行走習慣,都與案發現場提取到的兇手足跡高度吻合。基本可以判定,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他頓了頓,語氣轉為堅決:“因此,我們研判后認為,事不宜遲,必須立刻展開對王光明的異地抓捕!相關法律手續,還望市局協調,確保一路綠燈!”
“沒問題!”黃建喜大手一揮,語氣斬釘截鐵,“手續問題我來親自協調,確保暢通無阻!與深城警方的溝通對接,也由市局出面!至于抓捕行動,我提議,由你們分局刑警大隊長吳宏同志親自帶隊前往!他經驗豐富,老成持重,足以勝任!”
對于這個部署,章恒沒有任何意見,立刻表示贊同:“是!我完全擁護黃局的決定!吳大隊長出馬,我們放心!”
吳宏就站在不遠處,市局一把手親臨,他這個分局刑警大隊長自然早已到場待命。
聽到這個任命,他感激地看了章恒一眼。
他心里清楚,這不僅是任務,更是章恒和領導給他的一次立功的絕佳機會,只要成功將王光明抓捕歸案,便是此案頭功一件!
他立刻挺直腰板,向前一步,“啪”地一個立正,敬了一個標準的警禮,聲音洪亮,充滿了昂揚的斗志:“請黃局放心!請章組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一定將嫌疑人王光明順利抓捕歸案!”
他話音剛落下,旁邊又響起一個急切的聲音。
只見刑偵大隊隊長胡志華也向前一步,大聲請纓:“黃局!章組長!我請求加入抓捕組,和吳宏同志一同行動!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確保萬無一失!”
黃建喜聞言,稍微猶豫了一下,目光下意識地看向了章恒,帶著征詢的意味。
這個細微的動作,被辦公室里許多有心人看在了眼里,心中不禁對章恒的地位和影響力有了新的評估——厲害了,我的章組長!連市局一把手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了!
章恒迎著黃建喜的目光,不易察覺地微微點了點頭。
胡志華業務能力不錯,讓他去也能增加成功率。
得到章恒的默許,黃建喜這才爽快批準:“好!同意志華同志的請求!由吳宏同志任組長,胡志華同志任副組長,再抽調幾名精干警力,立即組成抓捕組,盡快出發!”
“是!”吳宏和胡志華齊聲應道。
這一幕,讓旁邊的葉青山和胡志康心中更是五味雜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尤其是胡志康,看著章恒如今的影響力,再回想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腸子都快悔青了,心中充滿了擔憂和懊悔:“當初怎么就那么蠢,要去得罪他干什么?!”
可惜,世上沒有后悔藥,現在想要彌補,章恒甚至連正眼都懶得給他一個。
抓捕組的行動異常迅捷。
在黃建喜的親自協調下,所有手續以最快速度辦妥。吳宏、胡志華帶領幾名精心挑選的刑警,攜帶必要法律文書和裝備,連夜登上了前往深城的航班。
得益于前期情報準確,與當地警方的配合默契,抓捕行動異常順利。
第二天下午,捷報就從千里之外的深城傳來:嫌疑人王光明在其工作的電子廠宿舍內被成功抓獲!
第三天上午,一路風塵仆仆的抓捕組,將戴著手銬、腳鐐的王光明,押解回了青陽分局。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整個分局,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同時又感到一種沉重的期待——最后的審判,即將來臨。
幾乎沒有片刻停歇,突審工作立刻啟動。
分局審訊室內,燈光調到了最合適的亮度,既不過于刺眼,又能清晰地照亮每一個角落。
墻壁上莊嚴的警徽,無聲地宣告著法律的威嚴。王光明,這個涉嫌殘忍殺害三名無辜女童的惡魔,戴著手銬,被按在了特制的審訊椅上。
他低著頭,雜亂的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讓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而在審訊室隔壁的觀察室,章恒正了正自己的衣領,深吸一口氣,目光如同利劍般透過玻璃看了一眼對面的嫌疑人。
他知道,接下來,將是一場關乎正義、關乎真相的最終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