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會議室里數十道目光如同聚光燈般牢牢鎖定,章恒沒有流露出半分緊張或局促。
他依舊保持著那不卑不亢的姿態,脊背挺得筆直,眼神平靜地迎向那位站起來質問的法醫,沉穩得仿佛一座不受風浪影響的礁石。
“我的依據,建立在對物證的綜合分析上?!闭潞汩_口,聲音清晰而平穩,帶著一種內在的邏輯力量。
“首先,從骸骨的白骨化程度來看,骨骼表面光滑,骨髓腔完全暴露,關節部位軟組織徹底消失,連軟骨都已鈣化或溶解。結合青山湖底那種富含微生物和有機質的厭氧淤泥環境,雖然會減緩某些氧化過程,但對于富含膠原蛋白的軟組織來說,細菌的分解作用依然顯著。要達到如此徹底的白骨化狀態,絕非短短數年,甚至十年之內能夠完成。我的判斷是,這個過程,至少需要十六、七年?!?/p>
那位法醫顯然有備而來,立刻步步緊逼地反駁道:“章組長,你只強調了骨骼!但請你不要選擇性忽略另一個關鍵物證——死者的衣物基本保持完好!外套、褲子,尤其是那件手織毛衣,雖然陳舊臟污,但整體結構完整,沒有出現大面積糟爛、一觸即碎的情況!這是最有力的反證!”
他加重了語氣,帶著專業領域的自信:“如果真像你推斷的,在水中浸泡了十六、七年,在湖水常年浸泡、微生物侵蝕、水流擾動,甚至可能還有水生物啃噬的綜合作用下,這些天然纖維和化纖混紡的衣物,早就該**殆盡,化成淤泥的一部分了!怎么可能還維持著大體的形狀和強度?這完全不符合織物在水下環境中的降解規律!”
面對這尖銳且聽起來合情合理的質疑,章恒的神色沒有絲毫動搖,他冷靜地回應,思路清晰得讓在座一些老刑警都暗自驚訝:
“我不這么看。恰恰是您提到的‘湖底淤泥環境’,成為了衣物得以保存的關鍵。厚厚的淤泥層形成了一個相對穩定的物理隔絕層,有效地阻隔了大部分溶解氧,極大地減緩了需氧微生物對織物纖維的氧化分解過程?!?/p>
“同時,淤泥也減少了水流的直接沖刷和水生生物的接觸。在這種以厭氧菌活動為主、物理破壞較小的特殊微環境下,衣物,尤其是編織密度較高的毛衣和化纖比例較高的外套,其**速度會大大低于在富氧水體或暴露環境中的速度。”
“因此,它們能夠相對完整地保存下來,給人一種‘死亡時間不長’的錯覺。”
他話鋒一轉,回到骸骨上:“但尸體的**過程則不同。即使在淤泥中,人體軟組織(肌肉、內臟、皮膚等)是富含水分和營養的絕佳培養基,各類細菌(包括厭氧菌)會迅速繁殖,酶解作用劇烈。骨骼雖然堅硬,但其表面的骨膜、內部的骨髓以及關節軟骨等,同樣難以抵擋這種全方位的生物化學攻擊?!?/p>
“因此,骨骼達到完全白骨化的速度,與衣物纖維的降解速度,并不同步,甚至可以說相差甚遠。我們不能用衣物的保存狀態,去簡單地反推和限制骨骼所指示的時間范圍?!?/p>
章恒的闡述條理分明,甚至引用了一些環境微生物學和材料降解的專業概念,聽得在場不少人一愣一愣的。
不知道的人,光聽這番論述,很可能以為這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法醫專家在進行分析,而非一名刑警。
會議室內關于死者死亡時間的爭論,頓時變得異常激烈。
基本上形成了章恒一人,獨戰以法醫為首、包括大部分傾向于傳統經驗的刑警們的局面。
支持章恒這一顛覆性推論的人寥寥無幾,只有像周國強這樣的少數幾人,或因直覺,或因對章恒之前戰績的信任,保持著沉默或微微頷首。
雙方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會議室內的氣氛充滿了學術爭論的火藥味和立場對立的緊張感。
最終,主持會議的鄧磊看著這僵持不下的場面,考慮到法醫代表的“專業權威”和大多數人的意見,他不得不做出決斷。他用力敲了敲桌子,讓爭論暫時平息,然后沉聲道:
“好了,關于死亡時間的爭論暫時到此為止。目前來看,專業部門的意見和大多數同志的看法還是比較一致的。那我們還是……暫時以原有的結論為指導?!?/p>
他看了一眼章恒,語氣帶著一絲安撫和無奈:“我們還是將死亡時間判定為‘1年以上,10年以內’。各小組依舊按照這個時間框架,繼續加大力度,排查整個青山區范圍內,符合這一時間段的失蹤人口!范圍要擴大,排查要更細致!”
自己的意見沒有被采納,章恒臉上看不出絲毫的懊惱或急切。他甚至還微微點了點頭,表示聽到了決定。
我只是市局臨時調過來幫忙的,并非你們青山分局的人。
他在心中淡然想道,既然你們更相信固有的經驗和多數人的意見,不聽我的推斷,那我也沒有辦法。損失的破案時間和機會,終究是你們青山分局和市局的壓力,而非我的。
你們堅持在這個錯誤的圈子里打轉,那就繼續吧。
他冷靜地預判,再過幾天,當按照這個方向進行的排查再次一無所獲、山窮水盡的時候,你們自然會回過頭來,重新審視我今天提出的推斷。
在將死者的死亡時間再次定調,并強硬要求按此框架進行深入摸排之后,鄧磊似乎是為了平衡,也可能是想尋找新的突破口,又將目光投向了負責另一條線索的小組。他提出來道:
“另外,‘第三組’也要加倍努力!不能放松‘以物找人’這條線!我希望你們能在死者的衣物上找到突破口!”
他所說的“第三組”,主要負責的任務就是“以物找人”——拿著死者那些衣服的清晰照片,走訪各類服裝市場、店鋪、裁縫鋪,詢問是否有人見過、賣過或做過同款式的衣服。
這些衣服,章恒也仔細看過。
在他的觀察中,無論是外套的版型、紐扣的樣式,還是那件手織毛衣的圖案和手法,都透著一股濃濃的年代感,款式明顯比較老舊,不像是近幾年的流行樣式,反而更符合十幾年前的審美和工藝特征。
于是,在鄧磊說完后,章恒適時地補充了一句,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人聽清:“鄧隊,以物找人的思路肯定是正確的。但我建議,走訪的重點,應該更加聚焦。主要集中在那些經營年限比較長的老服裝店,最好是開了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以上的老店。他們對過去流行的款式,記憶會更深刻?!?/p>
鄧磊看了章恒一眼,雖然沒采納他關于死亡時間的意見,但這條建議聽起來很務實。他立刻朗聲對第三組的人吩咐道:“聽到沒有!重點排查那些老店!開了十幾年以上的服裝店,一家都不要放過!仔細問!”
又討論了一些細節后,會議宣布結束。眾人帶著不同的心思和明確的任務,紛紛起身離開會議室,再次投入到緊張而茫然的摸排走訪工作中。
章恒作為專案組副組長,青山分局為他準備了一間獨立的小辦公室,就在專案組大會議室的斜對面。
他推門走進這間略顯簡陋卻安靜的辦公室,反手關上門,將外界的嘈雜暫時隔絕。
他走到辦公桌前,將帶來的一張青山區大幅地圖在桌面上徐徐展開。然后,他拿起一支醒目的紅筆,在青山湖發現尸塊的具體位置,用力地點了一個紅點。
他的目光緊緊鎖定在這個紅點上,仿佛能穿透地圖,看到那片水域。接著,他以這個紅點為圓心,用紅筆大致畫了一個半徑約五、六百米的圓圈。
原本,按照常規思路,拋尸案的發生地可能與死者居住地相距甚遠,排查范圍可能需要擴大到整個區甚至全市。
但隨著對案情的深入了解,加上他自己獨特的思考方式和越來越強烈的直覺,他隱隱覺得,這個案子的范圍,可能遠沒有想象中那么大。
直覺告訴他,死者很可能就是案發地附近的人,居住距離不會太遠。
這種直覺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基于他對拋尸心理、環境熟悉度以及十幾年前當地人員流動相對緩慢等多種因素的綜合考量。
既然將范圍初步鎖定在這個圓圈內,那么死者的日?;顒影霃揭矐撛诖烁浇?。
章恒盯著地圖看了很久,目光在那片區域的道路、村落、街區上緩緩移動。
他心中想道:死者身上的那些衣服,不是手工裁剪制作的,更像是從服裝店購買的成衣。
而在十六、七年前,那個區域的商業遠不如現在發達,服裝店的數量有限,人們購買衣服,通常不會舍近求遠,因為當時的交通遠沒有現在便利。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自己畫的那個圓圈上。圓圈內,超過一半的面積是廣闊的青山湖水域,剩下的一半,則散布著幾條老街、一些居民區以及湖畔的幾個村莊。
靠下面的人按照“1-10年”的錯誤框架去四處走訪,收獲恐怕微乎其微。
章恒心中明了。既然我判斷范圍就在這個圈內,與其坐在辦公室里空等他們可能永遠等不來的“好消息”,不如自己主動出擊。
想到這里,章恒不再猶豫,立刻起身,走出了自己的辦公室。他來到旁邊不遠的一間大辦公室門口,這里擺放著五六張辦公桌,是專案組部分成員的辦公地點。他抬手,指節在門板上輕輕敲了敲。
室內,大部分人都外出執行任務了,只有老刑警周國強和另外一名年輕警察在伏案工作。
章恒的目光落在周國強身上,開口道:“老周,現在有空沒有?隨我出去四處走一走,看一看?!?/p>
他之所以選擇周國強,主要是因為剛才在案情分析會上,面對幾乎一邊倒的質疑,老周是少數幾個沒有出言反對,甚至眼神中流露出思索和隱約贊同的人。
章恒感覺,這位老刑警經驗豐富,而且不固守成見,是個可以一起做事的人。
雖然兩人并不熟悉,但有一名熟悉當地情況、經驗豐富的老刑警陪同,接下來的走訪肯定會順利很多。
周國強聽到聲音,抬起頭,看到是章恒,明顯愣了一下。他很快反應過來,臉上立刻堆起了熱情而樸實的笑容,連忙站起身:“章組長,您叫我?”
“對,不知道你現在方不方便,能不能陪我出去轉一轉,實地看看?”章恒語氣平和地問道。
“方便,方便!當然有空!”周國強連聲答應,顯得很是高興,甚至有種被重視的喜悅。他迅速收拾了一下桌面,拿起自己的帽子和筆記本。
兩人一起下了辦公大樓。章恒走到自己那輛略顯霸氣的三菱警車前,打開副駕車門,邀請周國強上車。
周國強也不客氣,喜滋滋地坐了進去,熟練地系好安全帶。
他伸手摸了摸質感頗佳的內飾,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羨慕:“嘖,這車真不錯啊,進口的,性能好,底盤穩。聽說咱們整個白云市政法系統都沒幾輛?!?/p>
“嗯,是沒幾輛?!闭潞阋贿叞l動汽車,一邊平靜地回答。
這輛車確實是今年采購的少量進口車之一,整個白云市政法系統就五輛,公安系統占了三輛。
他因為成功偵破那起十二年懸案,這輛車就暫時配給他使用了。按理說案子破了應該歸還,但市局方面似乎忘了這茬,沒有任何收回的意思,章恒也就樂得繼續使用這輛性能出色的座駕。
車子平穩地駛出青山分局大院。開了沒幾分鐘,觀察著行駛方向的周國強就發現了端倪,他試探著問道:“章組長,我們這是……要去青山湖案發地那邊嗎?”
章恒點了點頭,并不隱瞞自己的意圖:“嗯。我推斷,死者很可能就是案發地附近的人,居住距離不會太遠?!?/p>
周國強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但隨即也提出了現實的困難:“章組長,您的這個推斷我也覺得有道理。但是……不瞞您說,我們分局的同志們,前期已經將案發地附近翻來覆去、仔細認真地摸排走訪過很多遍了。結果是,附近根本就沒有符合‘失蹤1年以上,10年以內’這個條件的人?!?/p>
他頓了頓,看著章恒的側臉,說出了潛臺詞:一個人死了這么久,而附近卻沒有這個時間段內報失蹤的記錄,這本身似乎就說明,死者可能不是附近的常住人口,或者來自更遠的地方。這恰恰是支持“1-10年”推斷派用來反駁章恒的依據之一。
章恒當然明白周國強話里的意思,但他并不打算在車上就這個問題進行無謂的爭辯。
他只是繼續闡述自己的行動思路:“死者的衣服我仔細看過,不是裁縫手工裁剪制作的,更像是從服裝店買的現成的成衣?!?/p>
他目光看著前方的道路,繼續說道:“所以,我打算去案發地附近轉一轉,重點走訪那些經營了十幾年以上的老服裝店。也許,在這些充滿歲月痕跡的老店里,能問到一些被時間塵封的線索呢?!?/p>
原來是為了走訪老服裝店!周國強恍然大悟,臉上露出了“原來如此”的表情,他立刻主動請纓道:“章組長,您這次還真找對人了!青山湖那一片,我前些年因為別的案子跑過不少次,對那邊的情況還算比較熟悉,哪些是老街,哪些店開得久,我大概還有點印象!”
“那太好了。”章恒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有熟悉當地情況的老刑警帶路,無疑能事半功倍。
三菱警車發出一陣低沉的引擎轟鳴,加速朝著青山湖方向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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