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榆娘一連半個月的調理,沈驟的身體早已大好。
但他仍舊稱病不出,屋舍窗牖緊閉,苦味纏繞。沈驟把手腕遞給榆娘,說:“不是什么大事,最近盯著驛站的人多,你別日日往這里來。”
榆娘端坐在桌前,她把脈時不語,直到收了手才說:“我曾是沈家的府醫,沈家人請我來看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我若推拒反而怪異。”
她說罷執筆寫了藥方,那一手行云流水的小楷,可見功底。
沈驟便不再多言。
他起身踱到窗邊,悄然推開一扇窗,才剛露出一條縫隙,就察覺到數道窺探的視線投射而來,云羅天網,把后院牢牢看在眼里。
顯然,驛站里多了很多不該有的人。
“我早就提醒過你,當年那藥雖救了你的命,但也的確傷了根本,兩年不足以調理好你的身體,若你無法控制自己,無論是急火攻心還是情難自抑,都可能要你的命。”榆娘擱下筆,認真道:“我并不與你玩笑,我以為你準備好了才同意你回長安。”
沈驟掃視著庭院,道:“我有分寸。”
“公主……”榆娘提起這兩個字時有意一頓,“是真的認出你了嗎?”
“不知道。”沈驟謹慎的目光有剎那的遲滯,語氣卻十分平靜:“把揚州的消息放出去,她自然會查到。”
“查到就會信么?”榆娘抬目掃了眼這屋子里的陳設。
驛站后院的屋舍原本簡陋,但自打沈驟病后,除了榆娘日日看診熬藥,太醫院那邊也奉了盛安公主的命令,往這里送了不少名貴藥材。
甚至兩日前還來了個太醫,非要給沈驟看完脈才肯回。
顯然,無論公主查到了什么,都絲毫不減少她對沈驟的興趣。
也是托了她的福,驛丞把沈驟當成了盛安公主未來的駙馬對待,屋里因此添了不少貴重物件,就連被褥都換成金絲絨的了。
不得不說,以李繁寧今時今日的地位,她能給沈驟一切他想要的助力。
她也是整個長安城,唯一不會害他的人。
榆娘頓了頓,說:“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可以——”
“沒想過。”沈驟把窗闔上,他對著榆娘,卻像是提醒自己,“榆娘,謝臨舟已經死了。”
榆娘緘默。
她微微蹙眉,輕嘆了聲氣。
“喂,沈——”倏地,沈瑯推門入內,似是覺得屋里氣氛不對,他頓了頓,遲疑道:“你們干什么呢?這么嚴肅。”
榆娘莞爾一笑,起身收拾藥箱,道:“沒什么,大公子嫌藥太苦不肯用,說是叫我明日不用來了。”
“那不行。”沈瑯擰眉道:“沈驟你幾歲了?吃藥還得人哄著,我告訴你啊,你趕緊把身子養利索了,別想我天天在這兒照顧你。”
沈驟抱手往窗邊一靠,拉長語調“哦”了聲,“我又沒讓你照顧我,一天天往我屋里跑,吵得我睡不著。”
“我——”沈瑯哼聲道:“你以為我想啊,都怪你,驛站外面擠著一群人,都說是來探病的,我一出門他們就拉著我問東問西,瘆人得很。喏,今日又多了這么一沓帖子。”
沈瑯說罷把那帖子往桌上一丟,又將前幾日的帖子都摞在一塊兒,說:“我保證,全長安的達官顯貴,有一個算一個,全在這兒了。”
幾日前沈瑯還在為帖子上那一家更比一家高的頭銜震驚不已,今日他就已經淡定多了。
不過,他從小山似的帖子里翻出其中一張,那帖子與其他帖子都不同,并不是高門顯貴常用的灑金紅箋,而是仿科舉宴帖的藍底灑銀箋,但封套上印的又不是魁星點斗紋,而是一輪若隱若現的圓月,素凈不失高雅,展開時自然而然飄出一縷墨香。
沈瑯神秘兮兮地說:“你猜這是誰家的?”
沈驟瞥一眼那落款上“圓月詩社”四個字,“我哪知道。”
沈瑯當即道:“姜家!就是當朝皇后的那個姜家!這圓月詩社乃姜五娘創辦,姜五娘你可知道?她可是這長安城出了名的掃眉才子,容貌更是數一數二的好,說是九天神女下凡呢。”
沈驟覷他,道:“你見過九天神女?”
“讓你多讀書吧,這九天神女只是個形容,可見是個難得的美人,你就不好奇?”沈瑯話里帶著引誘。
沈驟卻是一臉興致缺缺,“舞文弄墨最無趣了,再美的美人若失了情調,也不過是一副沒有靈魂的軀殼罷了。”
呵呵,揚州舞坊那幾個跳舞唱曲兒的最有情調了,果然是爛泥扶不上墻,有眼無珠……
沈瑯在心中翻白眼,面上卻還笑盈盈,“誰說詩會只有舞文弄墨,那還有撫琴作畫的呢,你不去看看,怎知沒有情調?”
沈瑯以為沈驟是叫上回宮里的事嚇著了,又勾住他的肩安撫道:“我都打聽過了,姜家人素來與盛安公主不睦,想來這席上也是見不到她了,裴都尉又當著御前的差,更是無瑕赴宴,安全得很。而且這幾日爹沒接到任命,等你病一好,咱們可就要打道回揚州了,下回再來長安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你縮在這驛站里,錯過了那些美食美景美人,豈不辜負?”
沈驟哼笑,“是你想去吧。”
“我……”沈瑯嘴硬道:“我怕你后悔而已。”
“不去。”沈驟拂開他的手,往矮榻上一攤,架著腿說:“榆娘叫我好生休養,我這幾日哪里都不去。”
“你別啊。”沈瑯跟過去,苦口婆心道:“這姜家的詩會可遇不可求,且不說美人,屆時那么多勛貴子弟,你我要是能結交一二,說不準能幫到家里呢?再說,休養又不一定要臥床,榆娘,你說是不是?”
榆娘收拾完藥箱,聞言道:“出門散散心,倒也是好的。不過……”
“嗯?”沈瑯追問:“不過什么?”
榆娘道:“長安官宦世家之間牽扯甚深,往來頻繁,這圓月詩社每月一辦,說是詩會,實則是勛貴人家維系關系的一種手段,因此所邀賓客非富即貴,二公子既要結交,可把人認全了?”
“上回在宮里認了幾個,不過后來場面一團亂,也沒來得及多說……”沈瑯思忖一瞬,忽然想到什么,撇開沈驟,來到榆娘面前道:“榆娘,你都到長安半年了,想必對長安這些貴人很了解,快與我說說。”
他說罷將榆娘摁回了凳子上。
榆娘笑笑,想了想,倒真與他說起來,“長安城大小世家遍布,但其中除了姜家,另有三家最為拔尖,想必二公子也聽說過。”
“自然,傳言中的長安四貴么,除了冀州姜氏,另有蓬山蕭氏,隴州何氏和南陽周氏。”沈瑯此前遠在揚州,雖對長安了解不多,但這大名鼎鼎的四大家他還是知道的。
“不錯。”榆娘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道:“這四家在長安權高位重,其中以姜氏為首。如今的姜家家主姜有年是當今皇后的父親,他早年受封鎮國大將軍,后又入樞密院任職,一手把著軍事要政,這也是姜家能屹立世家頭首而不倒的原因,你方才說的姜五娘便是他嫡親的孫女。其他人倒還不打緊,就是這姜五娘有個兄長叫姜定軒,想來會在詩會上露面,此人是左右衛中郎將,執掌一方禁軍,聲勢在外,不是那么好相處,你若遇上,不必與他過多攀附。”
說到禁軍,沈瑯不免想起另一位,“他和裴序,誰的品級高一些?”
“二人品級相當,不過左右衛這種外朝禁軍比不得裴序的羽林衛在御前得臉,但畢竟背靠姜家,姜定軒為人要……”榆娘斟酌了下用詞,“要更厲害一些。”
比裴序還厲害?
沈瑯倏地想到那日沈驟被揍的場面……嘶,那是挺厲害的。
榆娘這時又說:“但除了姜家,這四大家中的蕭家也不容小覷。”
沈瑯思量道:“我之前在宮里見過一位貴妃娘娘,旁人喚她蕭貴妃,看起來頗具風韻。”
“宮里只有一位貴妃,她正出自蕭氏。”榆娘道:“雖是貴妃,但榮寵不亞于皇后,只可惜沒有子嗣,終是遜了一等。不過蕭家地處蓬山,蓬山大小礦山無數,本就是朝廷兵器制造的關要,占著這樣的地理優勢,蕭家在兵部可謂舉足輕重,就連圣上都要賣蕭氏三分顏面,沈大人若是進了兵部,那位蕭尚書就是他的頂門上司。”
“這么說來,與蕭家交好倒更重要些。”沈瑯摸著下巴,一臉打算。
榆娘飲茶潤了潤嗓子,余光瞥過沈驟,他隨手翻著話本,看起來對這些毫無興致。
可她知道,他內心另有盤算。
倘若沈泊易不能如愿進到兵部,沈驟想留在長安就必須借助外力。
而這不是難事,看這些帖子就知道,現如今這個長安城,想要試探他的人太多了,他想走也走不得。
倒是難為沈瑯,這么個天真爛漫的小公子,還不知道自己正在豺狼虎豹穴里游走,若不提點他些,只怕要吃苦頭。
沈瑯又問了好些問題,榆娘一一答了才離開。
不得不說,榆娘對這長安城的了解超出了沈瑯的預期,竟連各家各戶的底細都摸得一清二楚,送走榆娘后他不禁感慨:“早聽聞榆娘的醫館在長安頗有名望,現在看來,她的確是混得不錯。”
沈驟還在看話本。
沈瑯踱步過去,“人家榆娘費盡口舌,還不是怕你在詩會上無知露怯,你可別不知好歹。”
沈驟敷衍“嗯”了聲,又翻過一頁。
沈瑯挨著矮榻邊沿坐下,拿手指戳他,“哎呀去吧,你方才也聽見了,長安貴人無數,隨便結識一個都是大人物,上回在宮里一團亂麻,也沒工夫結交新友,這次熱鬧你再不湊,回到揚州后你定然要后悔。”
“沈驟,沈驟沈驟沈驟——”
沈驟嘆了聲氣,半側過身,那是嫌沈瑯煩的意思。
沈瑯平日看不上沈驟,尋常茶酒詩會都巴不得離他越遠越好,這次要不是那些遞帖子的都指名道姓要給沈驟,沈瑯斷不會這般費心勸他。
果然,沒多久,小公子耐心告罄,甩袖而起:“你——你不是想要我那條新得的金玉腰帶嗎?我給你就是了。”
沈驟捏著話本的手指一頓,沒動。
沈瑯咬牙道:“你想要的那枚金銀鏤空香囊,也一并給你!”
沈驟還是沒動。
沈瑯捏緊拳頭,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外加我兩個月的月例……半年,半年行了吧?!”
沈驟兩腿一轉陡然坐起,就在沈瑯還沒反應過來時,用話本子換走了他手里的邀帖。
眼看他要走,沈瑯叫住他,“喂,你去哪?”
“拿你的金玉腰帶啊,明日詩會,我得挑一身合適的衣裳。”沈驟踏出門,聲音從廊下悠悠傳來。
“……”沈瑯深呼吸,又吐氣,反復兩次才緊跟上去。
翌日午后,姜家在曲江池舉辦詩會。
曲江池原是皇家宴飲、進士賜宴之處,姜家能擅用此處舉辦詩會,果然是非同一般。
沈瑯一踏進園中便感慨,“不愧是世家之首,我們在揚州城也算是有頭有臉了,平日辦個宴會,最多也就包個小園子,就這娘還嫌費銀子呢……唉,這顯貴與顯貴之間,也是大不相同。”
“官和官之間也大不相同,誰讓咱爹為官清廉呢。”沈驟攏了攏袖袍說。
沈驟今日打扮得光彩奪目,蒼青色的圓領襕袍與那條金玉腰帶可謂相得映彰,尤其那腰間懸掛的金銀鏤空香囊,隨他步履搖晃貴氣逼人,與“清廉”二字實在相悖。
最重要的是,他這渾身上下全是沈瑯攢下的家當!
沈瑯覺得心頭痛,忍了忍,算了……忽聞一陣絲竹流水聲,只見前方木橋相連,臨水而建數座亭臺,遠遠就看到了三三兩兩結伴的人影。
到底是年輕的小郎君,在驛站困了好幾日,沈瑯已經迫不及待了,腳程都快了幾步,然回頭一看沈驟落了好遠,正仰頸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愣著做什么,走啊。”
沈驟的視線從遠處那座巍峨樓閣上收回,慢悠悠跟上去,“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