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長巷燈昏
金陵城北有仁壽里,里弄深處并立兩座石庫門。左戶文師母,諱黛,年逾古稀,每日必著月白竹布旗袍,鄰人常見其在曬臺晾書,背脊筆挺如竹,暗稱“文先生”;右戶沈明遠,原江南制造局譯官,長黛三歲,晨起必用雞毛撣子拂去門牌上灰,黃昏則倚藤椅讀洋裝《天演論》,頑童過門皆噤聲,尊稱“沈老爺”。
民國廿五年秋,梧桐落葉塞滿陰溝。戌時三更,文宅二樓忽現煤油燈影,玻璃窗上貼著兩道佝僂人影。此乃明遠第七十三回夜訪——自去歲冬文黛在霞飛路跌傷股骨,老翁便以送虎骨膏為名,每夜挾銅手爐叩門。然二人常對坐至電車收班,膏藥猶在茶幾上攤著。
“今見報館登小鳳仙訃告,想起蘭君剪短發舊事。”黛忽開樟木箱,取出紅綢包裹。展開是虎頭鞋與銀鎖片,鎖上鏨“長命百歲”,絲絳猶帶**。“那丫頭若在,該抱孫了。”指腹撫過鎖面西式花紋,燈芯嗶剝間,似有嬰啼穿越四十載光陰。
明遠摩挲懷中獵殼懷表,表蓋彈開忽道:“甲寅年驚蟄,拙荊彌留時攥我手,說壁爐夾層藏著她剪下的辮子。”言畢抬眸,鏡片反光里映出黛驟然收縮的瞳孔。二人心照:彼時黛新喪愛女,明遠發妻病危,竟同在清明夜各對空房。
掛鐘敲響十一下,老翁起身披灰嗶嘰長衫。及門楣忽轉身,從袖中抖落一物——竟是半截派克筆桿。“壬子年在京師同文館,令尊教我譯《茶花女》。”黛接筆時觸其腕間疤痕,如撫老樹皴皮。弄堂風燈搖曳,照見彼此面上皺紋里暗涌的潮信。
第二章夜話盈枕
自那夜始,明遠攜英式毛毯宿于二樓廂房。兩張紅木美人榻并置如舟,中間隔三尺花磚地,恰似楚河漢界。然每至燈熄,無形藩籬自消弭。
“蘭君六歲在跑馬場跌破膝蓋,血染白紗襪反笑稱不疼。”某夜黛面壁而臥,聲若游絲,“十四歲私藏《玩偶之家》,我佯怒焚書,她竟手抄全本奉還。”語至尾聲忽顫如風琴斷弦:“最痛是接電報時,禮堂水晶吊燈晃得人發暈...”
明遠靜聽枕畔抽氣聲,如北風穿弄堂。忽伸右手越界,觸得冰蠶絲睡衣下肩胛起伏。老媼驟然蜷縮,脊背撞上他肋骨。半晌,熱淚滲過兩層寢衣,在嗶嘰面料上暈開水痕。此時萬籟俱寂,唯聞海關鐘聲蕩過蘇州河。
朔日大雨,明遠破例留至晨光熹微。曙色里老翁突訴公案:“戊午年任外務部譯員,曾與使館女秘書有染。”言及棄家三月,某夜見洋女童撒嬌索抱,忽覺胃里翻騰:“吾親女在宅中臨《靈飛經》,竟認番婦作母,此罪當墮犁舌地獄。”黛默然取枕邊麻紗手帕為其拭汗,帕角繡玉蘭乃明遠亡妻手澤。
如是夜夜剖心,竟成定例。偶聞黛夢囈蘭君嗜酒釀圓子,明遠次晨便生小煤爐煮甜羹;某夜明遠高燒囈語亡妻洋名,黛即翻出艾灸盒通經絡。兩具衰朽軀殼漸如老宅壁虎,斷尾在暗夜重生。
第三章申江暗涌
臘月廿三送灶,仁壽里忽起波瀾。黛獨子慎之自滬返寧,見明遠在灶披間扇煤球爐,面色驟青。飯桌上慎之敲銀箸言:“娘守節四十載,何苦惹小報閑筆。”話音未落,黛忽擲筷于蟹爪蓮紋碟,象牙筷竟斷作兩截:“爾父殉辛亥年我四十二,今歲七十有一,這廿九年光陰,倒要兒教娘怎么活?”
明遠默然舀湯,將第一碗奉與慎之:“今早見外白渡橋霜跡,憶起令尊昔年論墨子。”慎之怔住——其父留日習法政,何曾研讀墨子?然見老翁目光澄明,忽悟此乃轉圜。三人遂食不言,唯聞無線電播放《毛毛雨》裊裊。
元宵夜,黛忽翻出百代唱片封套:“昔年最愛《夜來香》,今唱片恐已走音。”明遠扶鏡而笑,次日乘電車訪遍四馬路,終在舊書鋪覓得鋼針唱機。歸時呢帽結霜,十指凍如胡蘿卜,卻堅持搖發條試音。當歌聲流淌而出,黛正縫補玻璃絲襪,鋼針忽刺破指尖,血珠滴上尼龍紗,竟似紅梅落雪。
第四章烽火稚心
谷雨過后,慎之忽攜七歲幼子瑞哥兒登門。小兒緊抱鐵皮機器人,問安如背臺詞。黛欲遞杏花樓月餅,孩兒眼不離玩偶;明遠說大世界哈哈鏡,瑞哥兒只嗯啊應答。一老一少對坐客堂間,竟似晨星暮云。
“不如養個活物。”明遠見弄堂野貓銜崽,忽生妙計。三人遂往城隍廟畜市,瑞哥兒初見跛足幼犬,竟棄機器人奔去。小犬舔其掌心,孩兒笑露豁牙:“叫它來福可好?”是夜,瑞哥兒摟狗臥于黛榻腳,鼾聲細如蠶食。
明遠翻出塵封皮影箱,瑞哥兒教二老玩美國積木。最妙是鋪火車軌道,彩木占滿打蠟地板,老翁佯裝拼錯,童兒急得跳腳:“公公笨!要過鐵橋呀!”黛在灶間烘蛋糕,聽笑聲穿板壁而來,打蛋手勢愈發輕快。
第五章亂世同舟
端陽前,慎之忽遣汽車來接。原來族老見小報花邊,言“遺孀豈容男子出入”。黛臨行塞與明遠一物,竟是半截派克筆桿:“墨囊未干,人終須歸。”
獨居首夜,明遠對空榻難眠。子時忽聞叩窗,見黛立月下如姑射仙人:“吾與族長言,要搬去徐家匯修道院。”實則賃屋在隔街,陽臺恰與明遠書房相對。自此每夜戌時,兩窗各懸美孚燈為號,長繩系竹籃傳送食盒。
某籃中藏黛穿學士服小照,背面新題:“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明遠以紅墨水續寫:“結盡烽火歲,終成連理枝。”忽有童謠隨風來,竟是瑞哥兒攜來福隔街唱:“月亮爺爺,割塊云彩,給公公婆婆做衣裳...”
今歲七夕,慎之親迎二老歸宗祠。族譜新添朱筆:“文氏黛,幼通西學,長守貞靜,年七十歸宗。”黛撫冊淚笑:“活過大半生,倒從娘家出次洋閣。”是夜新房里紅燭高燒,明遠忽從行李箱底取出婚書——正是亡妻所言壁爐藏物,鋼筆字跡如新:
“兩心相印,一世同盟,愿卿卿與我,共渡劫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