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一年冬夜,金陵偽政府官邸像一口浸在福爾馬林里的棺材。汪精衛批閱所謂"中日親善"文書至三更,鋼筆尖劃過紙面的聲音,如同螻蛄啃噬棺木。忽然,銅鼎內茶水無端沸騰,蒸騰的水汽里,先浮現出秦檜的面容——不是西湖邊跪像的狼狽,而是著南宋紫袍、腰纏玉帶的權臣模樣。他的指尖還沾著風波亭的露水,袖口卻熏著臨安城最名貴的龍涎香。
"兆銘兄可知,"秦檜撫案而坐,袖中落出岳家軍令牌的殘屑,"當日十二道金牌,實是救了江南百萬生靈。金人鐵騎若渡長江,便是第二個靖康之恥。"他的聲音像浸過蜜的刀刃,每個字都滴著黏稠的合理性。汪精衛蹙眉欲辯,忽見李鴻章自《辛丑條約》的印花稅票間浮現,素服上的斑駁不是污漬,而是大清疆域圖的殘片。
"少荃在日俄戰爭時力保東三省,"李中堂的朝珠化作沙盤上的界碑,"以一人污名換疆土不全裂,可比爾等裂土稱尊者高明些。"他咳嗽時噴出的硝煙,讓墻上的"東亞共榮"地圖泛起焦黃色。
汪精衛擲筆冷笑,筆尖墨汁在"和平建國"字樣上暈開血斑:"二公只見桎梏,不見破局!蔣氏困守西南,毛氏蟄伏陜北,唯兆銘以和議緩日軍鋒鏑——"語未竟,秦檜忽擲來半塊玉帶扣,正是當年跪像上被百姓砸落之物:"足下可知'漢奸'二字,須用千年唾沫淬火?那岳武穆墳前的鐵像,可是日日飲盡西湖水也洗不凈腥膻!"
一、秦檜的文明存續論
霧氣漸濃,三人仿佛置身于臨安城的御街上。秦檜從袖中取出一只冰裂紋瓷盞,盞中映出北宋汴京的繁華夜景:"靖康元年,金兵圍城。我在城頭看見那些太學生把《論語》撕碎吞下,說是要與圣賢書共存亡。"他指尖輕彈,瓷盞發出凄厲的哀鳴:"可文明不是靠殉道者傳承的,是靠活人——哪怕是跪著的活人。"
汪精衛看見盞中幻象變幻:岳家軍的血滲進朱仙鎮的泥土后,江南的桑蠶依然在吐絲,景德鎮的窯火繼續燃燒,西湖邊的書院又響起誦讀。"你們罵我害死岳鵬舉,"秦檜的笑聲像碎瓷相刮,"可若讓武穆真打到黃龍府,大宋的筋骨早被戰爭碾成齏粉!"
李鴻章突然冷笑:"所以秦相爺的'存續',就是讓華夏變成盆栽?修枝剪葉,迎合異族審美?"他的辮梢掃過地面,劃出圓明園的殘柱:"我在歐洲見過被羅馬征服的希臘文明——連奧林匹斯山的神像都被搬進凱撒的浴室!"
二、李鴻章的裱糊哲學
這時墻壁滲出黃海的咸腥氣。李鴻章的身影在浪濤中時隱時現,朝服上的補子變成北洋水師的令旗:"光緒二十一年,我在馬關春帆樓簽條約。伊藤博文問我:'中堂可知貴國像什么?'我說像蛀空的巨艦。"他展開雙手,掌紋間流淌著威海衛的殘骸:"我這一生,不過是個裱糊匠——在漏雨的破屋上貼金紙,讓它在風雨里多撐片刻。"
汪精衛看見幻象中浮現奇景:李鴻章的頂戴花翎化作電報線,馬蹄袖里飛出漢陽鐵廠的鋼花,而他的脊椎竟是一根貫穿京津鐵路的鋼軌。"都說我賣國,"李中堂的咳嗽聲震得《辛丑條約》文本簌簌作響,"可知這'賣'字背后,是給垂死的王朝做人工呼吸!"
秦檜忽然擊節:"妙哉!少荃兄把'以空間換時間'玩出了新境界。可惜啊——"他指尖凝出寒霜,凍住浪花里的定遠艦模型:"裱糊的屋子終究要塌,不如像我這般,直接給屋子換主人。"
三、汪精衛的現代性迷思
汪精衛猛地撕開襯衫,露出刺殺攝政王時的槍傷:"當年這槍沒要了溥儀性命,今日我便要用更精妙的方式終結殖民!"傷疤突然裂開,涌出南京街頭的流民——推著獨輪車的農民,裹小腳的女人,穿長衫的私塾先生。"看這些'華夏魂'!"他聲音癲狂,"沒有工業化的筋骨,民主憲政的魂魄,不過是等著被時代碾碎的活化石!"
李鴻章的白須突然纏住他的脖頸:"所以你就要給化石注射東洋雞血?我在天津機器局造槍炮時,你還在穿開襠褲!現代化不是靠認賊作父實現的!"
秦檜卻若有所思地攪動霧氣,幻化出兩個交疊的華夏:一個是衣冠南渡后融入江南煙雨的文明,一個是元清兩代異族統治淬煉出的新族群。"兆銘啊,"他像毒蛇吐信,"你錯在把棋下得太明。真正的交易要像釀酒——等百年后開封,誰還分得清哪些是原糧,哪些是后來加的酒曲?"
四、歷史法庭的終審
突然整個空間扭曲成岳王墳前的模樣。秦檜的銅像開始融化,鐵水在地上匯成八個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李鴻章的朝服化作萬千份《時務報》,鉛字如蝗蟲撲向汪精衛。而汪精衛喉間發出的不再是話語,竟是南京大屠殺遇難者的名冊。
"別演了!"虛空中有少年聲音冷笑。三人驚見霧氣凝聚成譚嗣同的面容,戊戌六君子的血在他衣襟綻放梅花:"我輩當年甘為變法流血,就是要告訴后世——華夏的脊梁寧可折斷,不能彎曲!"
恰在此刻,窗外傳來南京市民夜哭招魂的哀歌。汪精衛瘋狂翻找文件想證明"曲線救國"的成效,卻抓出滿手紫金山的泥土——里面混著江東門白骨帶的磷火。秦檜和李鴻章的身影在哭聲中漸漸透明,如同投入歷史長河的石子,只留下漣漪狀的嘲諷。
五、黎明前的鏡子
破曉時分,侍衛聽見汪主席室內傳來玻璃破碎聲。沖進門時,只見汪精衛對著一地碎鏡癲笑。鏡片里映出無數個分裂的倒影:有著秦檜的諂笑,李鴻章的疲憊,還有他自己年輕時在廣州街頭演講的激昂。而所有倒影的瞳孔深處,都映著同一輪血色朝陽——正從埋骨地的地平線升起。
"原來我們都是..."汪精衛用碎玻璃割破手指,在"大亞洲主義"綱要上畫出一個無窮符號:"過去、現在、未來的連鎖人質..."
晨光刺入時,那些血畫的曲線突然開始蠕動,變成青史字句的鎖鏈,將三人永遠縛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而柱基深處,隱約傳來岳武穆的吟嘯與譚嗣同的笑聲,正在一寸寸撐裂這用詭辯砌成的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