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春市的十一月,寒風(fēng)像一把鈍刀子,割著人臉。筒子樓的走廊里堆滿雜物,墻壁上剝落的墻皮如同這個時代潰爛的瘡疤,露出底下灰暗的水泥。家家戶戶門口堆著撿來的煤核和廢紙板,空氣里永遠(yuǎn)飄著一股劣質(zhì)煤煙和白菜燉土豆的混合氣味。
張小梅搓著凍得通紅的小手,哈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她小心翼翼地數(shù)著藏在鐵皮鉛筆盒夾層里的毛票,一分,兩分,五分……皺巴巴的,帶著孩子體溫的紙幣,是她從牙縫里省了三個月的早餐錢。學(xué)校的早餐,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糊糊,一個硬得像石頭的窩窩頭,她總是偷偷藏起半個,餓得頭暈眼花,就猛灌幾口涼水。
今天,她終于攢夠了。攥著那疊汗?jié)竦牧沐X,她走進那家充斥著消毒水和草藥味的國營藥店。玻璃柜臺落著灰,后面坐著個打毛線的中年女售貨員,眼皮耷拉著,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
“阿姨,我……我要買那個。”小梅踮起腳,怯生生地指著柜臺里那支標(biāo)價“三元五角”的人參蜂王漿。棕色的玻璃小瓶,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一點誘人的、虛假的光澤。
女售貨員撩起眼皮,上下打量著她——洗得發(fā)白、明顯小了一號的舊棉襖,袖口磨得發(fā)亮,露出黑灰色的棉絮。嘴角撇了撇,帶著一種城里人對“窮酸相”本能的不耐煩:“哪家的孩子?這東西金貴,不零賣,要買就是一盒。你有錢嗎?”
小梅的臉?biāo)查g漲紅,像被抽了一巴掌。她把手里的零錢全部攤在冰冷的玻璃柜臺上,聲音細(xì)若蚊蚋:“我……我就買一支,行嗎?我媽媽病了……”
“嗤”女售貨員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掃了一眼那堆零碎,“這點錢?差得遠(yuǎn)呢!一邊玩兒去,別耽誤我工作。”她重新拿起毛線針,不再看小梅一眼。
小梅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死死咬著下唇,不讓它掉下來。她默默地,一張一張,把那些承載著她無數(shù)個饑餓早晨的毛票撿起來,攥在手心,指甲幾乎掐進肉里。她轉(zhuǎn)身,慢慢走出藥店,寒風(fēng)立刻灌滿了她的衣領(lǐng)。
她不死心,又跑到離家更遠(yuǎn)的一個私人開的小賣部。店主是個精瘦的男人,眼神精明。這次,她成功買到了,用幾乎所有的錢,換來了那一支小小的、沉甸甸的玻璃瓶。
回到家,母親李桂蘭還在昏睡,壓抑的咳嗽聲斷續(xù)從里屋傳來,像破舊的風(fēng)箱。屋子里又冷又潮,窗臺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吊蘭葉子耷拉著。小梅躡手躡腳地走到母親床前,看著母親凹陷下去的眼窩和灰敗的臉色,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
她把那支人參蜂王漿飛快地塞進母親硬邦邦、散發(fā)著淡淡霉味的枕頭底下。又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紙條,那是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一角,字跡工工整整,卻帶著孩子的稚氣:
“媽媽,你吃了病就好了。等我長大,賺很多很多錢給你和爸爸花。”
做完這一切,她像完成了一個神圣的儀式,輕輕舒了口氣。爐子早就滅了,冰冷的灶臺昭示著這個家的無望。她拿起角落里那個掉光了漆的搪瓷缸,走到公用水龍頭下,接了半缸冰涼的冷水,小口小口地喝著,試圖壓住胃里因饑餓泛起的酸水。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禿禿的枝椏,幾只寒鴉聒噪地飛過。這個十歲女孩的禮物,裹挾著省下的早餐、遭受的白眼、以及一個孩童對苦難最早、最無力的體察,靜靜地藏在破枕頭下,像這個寒冷冬天里,唯一一點微弱而不合時宜的暖意。而這暖意,恰恰映照出周遭現(xiàn)實更加刺骨的冰冷與尖刻。
夜色像一塊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抹布,嚴(yán)嚴(yán)實實地覆蓋在北春市上空。筒子樓里并不寂靜,隔壁夫妻為錢吵架的污言穢語、孩子挨打的哭嚎、不知哪家電視機里傳來的廉價廣告聲,混雜著樓道公共廁所揮之不去的尿騷味,共同構(gòu)成了這夜晚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李桂蘭側(cè)躺在冰冷的板床上,身上壓著家里所有能御寒的衣物——一件張建設(shè)留下的、散發(fā)著機油和汗味的老棉襖,一條女兒小梅學(xué)校發(fā)的、薄得像紙的舊棉被。寒氣卻像無孔的針,從窗戶的裂縫、從門板的縫隙鉆進來,直刺進她的骨縫里。
她拼命壓抑著喉嚨里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癢意。肺葉像兩片破敗的、沾滿了灰塵的風(fēng)箱,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嗬嗬”的雜音。咳嗽如同困在胸腔里的猛獸,一次次試圖沖破她的壓制。她不能咳,不敢咳。小梅就睡在僅用一道布簾隔開的角落,明天孩子還要早起上學(xué)。
可是,那股癢意越來越兇猛,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爪子在撓著她的氣管。她猛地翻身,將臉深深埋進枕頭,整個身體蜷縮成蝦米狀,劇烈地痙攣起來。被子被她死死咬在嘴里,嗚咽聲和咳嗽聲悶在胸腔里,發(fā)出一種類似野獸瀕死的、沉悶而痛苦的“咕嚕”聲。額頭上沁出冰冷的虛汗,和因痛苦而溢出的淚水混在一起,浸濕了破舊的枕巾。
就在這幾乎要窒息的掙扎中,她的臉頰觸碰到枕頭下一個硬硬的小東西。她愣了一下,艱難地止住殘余的咳嗽,顫抖著手摸索進去——是一支冰涼的、小小的玻璃瓶。
借著從糊著舊報紙的窗戶縫隙透進來的、清冷黯淡的月光,她辨認(rèn)出那是什么——一支人參蜂王漿。旁邊,還有一張折疊的小紙條。
她的心猛地一縮,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攫住了她。她哆嗦著展開紙條,女兒那工整卻稚嫩的字跡,像燒紅的烙鐵,燙傷了她的眼睛:
“媽媽,你吃了病就好了。等我長大,賺很多很多錢給你和爸爸花。”
一瞬間,李桂蘭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不是感動,而是無邊的恐懼和憤怒!這玩意兒要多少錢?小梅哪來的錢?她是不是沒吃早飯?是不是去撿廢鐵了?還是……還是像隔壁王嬸嚼舌根說的,有些半大孩子會去工地上偷銅線賣?
各種可怕的猜測像毒蛇一樣纏繞著她的心。她想起白天去廠里留守處想預(yù)支點醫(yī)藥費,那個以前見了她總是客客氣氣喊“李師傅”的年輕辦事員,如今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用圓珠筆敲著桌面,不耐煩地說:“廠子都這樣了,哪還有錢?李師傅,你也體諒體諒我們的難處,大家都在熬著等死呢!”那語氣里的冷漠和敷衍,比外面的寒風(fēng)還刺骨。
又想起前天去娘家想借點錢買藥,嫂子那指桑罵槐的尖刻嗓音仿佛還在耳邊:“哎呦,現(xiàn)在誰家不難啊?我們這點死工資,還得養(yǎng)孩子,可經(jīng)不起折騰。桂蘭不是當(dāng)年廠里的技術(shù)能手嗎?那勞模獎金呢?咋不拿出來應(yīng)應(yīng)急?”字字句句,像淬了毒的針,扎得她體無完膚。
人情比紙薄,現(xiàn)實翻臉無情。她李桂蘭半輩子要強,如今卻連累得十歲的女兒要用不知道從哪里省出來、甚至可能是……“弄”來的錢,給她買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
“啪嗒”,一滴滾燙的淚水砸在冰冷的玻璃瓶上。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抓過被子,整個頭埋進去,壓抑了許久的咳嗽和嗚咽終于決堤。那不是悲傷的哭泣,而是屈辱、是憤懣、是對自身無能最深切的痛恨,是對這***生活最無聲的控訴!被角被她死死咬住,發(fā)出“咯吱”的摩擦聲,瘦削的肩膀在冰冷的月光下劇烈地顫抖著,像寒風(fēng)中一片即將凋零的枯葉。
那支小小的人參蜂王漿,此刻在她手里,不是救命的良藥,而是壓垮她尊嚴(yán)的最后一根稻草。女兒的孝心,成了照見現(xiàn)實殘酷最明亮、也最殘忍的一面鏡子。在這絕望的深夜里,她的哭泣無聲,卻比任何嚎啕都更加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