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潮濕是另一種形態的寒冷,黏稠地附著在皮膚上,滲進工棚的每一個縫隙。這所謂的工棚,不過是工地角落用彩條布和毛竹勉強搭起的窩棚,地上滿是泥濘和煙頭,幾十個鋪位擠在一起,汗臭、腳臭、劣質煙草和隔夜飯菜的餿味混雜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蚊蠅在昏暗的燈泡下嗡嗡盤旋,尋找著可叮咬的目標。
張建設正在整理他那點少得可憐的行囊。他要離開這個干了三個月的工地了。不是不想干,是包工頭卷了部分工程款跑了,剩下個小管事兒的,發不出工錢,只勉強結算了路費,讓他們“自謀生路”。同棚的工友們罵罵咧咧,有的在打電話找新的門路,聲音焦躁而絕望;有的則癱在鋪位上,眼神空洞地望著漏雨的棚頂。
他從那個印著“北春市第一機械廠”字樣的、邊緣已經磨破的帆布工具包最底層,摸索著。手指觸到一個硬物,他用幾乎凍僵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它掏了出來。
那是一枚勞模獎章。
紅色的緞帶因為年深日久的摩挲和汗水的浸潤,已經有些發暗、發硬,甚至邊緣有些起毛。但那黃色的銅質獎章主體,卻被他用舊布擦拭得異常光亮,即使在工棚這昏黃污濁的燈光下,也反射出一種執著而孤獨的光芒。獎章上,“勞動模范”四個字,以及背后刻著的“獎給先進生產者張建設同志”和年份,都清晰可見。這是他半輩子勤懇、汗水,甚至健康(他的肺因為常年吸入金屬粉塵一直不好)換來的唯一見證,是他在那個轟然倒塌的舊世界里,曾經擁有過的全部尊嚴。
就在他凝視著獎章,眼神有些恍惚,仿佛穿越回了那個機器轟鳴、熱火朝天的車間時,獎章因為手上沾了泥水有些滑,竟從他指間脫落,“啪嗒”一聲,掉在了泥水橫流的地面上。
“喲,張叔,啥寶貝掉了?”一個睡他上鋪的年輕工友,綽號“泥鰍”,剛二十出頭,精瘦,眼皮活絡,正叼著煙收拾東西。他眼疾手快,彎腰就撿了起來。
泥鰍把獎章在手里掂了掂,手指摩挲著冰涼的金屬表面,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好奇和不屑的神情。他撇撇嘴,象是掂量貨物的成色,隨即嗤笑一聲,那笑聲在嘈雜的工棚里顯得格外刺耳:
“張叔,這玩意兒……是銅的吧?”他斜眼看著張建設,語氣輕佻,“看著挺亮,我還當是金的呢!現在這世道,這玩意兒頂啥用?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錢花?我估摸著,扔廢品站,最多也就賣個塊兒八毛,還不夠買包好煙呢!您還當個寶似的藏著掖著?”
周圍幾個等活干或同樣準備離開的工友,聞言也投來目光。有的麻木,有的帶著看笑話的意味。沒有人出聲反駁。在這個只認鈔票、只講生存的地方,過去的榮譽?那玩意兒比不上一張皺巴巴的十元紙幣實在。時代變了,衡量一個人價值的尺度,變得如此**和冰冷。
張建設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混雜著被戳破心事的狼狽,像工棚外的寒潮,瞬間淹沒了他。他想起了當年在廠里披紅掛彩、上臺領獎時的掌聲和羨慕的目光,想起了老廠長拍著他肩膀說“建設,你是咱們廠的脊梁!”……那些畫面,在此刻泥鰍那輕蔑的嗤笑和工友們漠然的注視下,碎成了齏粉,比地上的泥漿還要不堪。
他沒有爭辯,也沒有解釋。他只是默默地、幾乎是有些僵硬地伸出手,從泥鰍手里,近乎奪般地拿回了那枚獎章。然后,他蹲下身,用粗糙得像砂布的手,撩起自己還算干凈的內衣衣角,極其仔細、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獎章上沾染的泥點和污漬。他的動作很慢,很沉,仿佛擦拭的不是一枚銅質獎章,而是自己那早已支離破碎的尊嚴和過往。
直到獎章重新變得光亮可鑒,映出他此刻憔悴、卑微的面容。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冰冷的金屬光澤,然后小心翼翼地、近乎儀式般地,將它放回了帆布工具包的最底層,用幾件破舊的衣物嚴嚴實實地蓋好、壓緊。
仿佛這樣,就能把那個屬于“勞模張建設”的時代,把那些曾經的驕傲和信仰,深深地掩埋起來,不被這個冰冷、勢利的新世界所窺見和嘲弄。然而,那枚獎章沉甸甸的分量,卻清晰地壓在他的心底,比任何實物都要沉重。它不再閃耀,只是冰冷地、固執地存在著,提醒著他曾經是誰,以及,他現在變成了什么。
日歷已經翻過了立春,但北春市依然被一種死氣沉沉的寒意緊緊包裹。這春寒,比嚴冬更刺骨,因為它帶著一種希望被反復踐踏后的絕望。昨夜一場看似溫柔的春雪,落地后迅速被往來車輛和煤灰碾壓成一片骯臟、泥濘的冰碴,糊在馬路牙子、墻角,以及筒子樓坑洼不平的樓道里。
寒風從樓道盡頭那扇永遠關不嚴的破窗戶灌進來,呼嘯著,像無數看不見的冰冷小手,拍打著每扇薄薄的木門。李桂蘭在冰冷的床上蜷縮了半夜,直到那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暫時平息,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天剛蒙蒙亮,一種根植于母親本能的生物鐘,讓她在一片渾身的酸痛和胸腔的憋悶中掙扎著醒來。
喉嚨里依然殘留著血腥味和藥物苦澀的混合感。她伸手摸到枕頭下那支冰涼的人參蜂王漿,女兒的紙條仿佛還燙著她的指尖。不能倒,倒了小梅怎么辦?這個念頭像一根細線,勉強吊著她搖搖欲墜的精神。
她掙扎著坐起身,每一個動作都牽扯著肺葉,引發一陣隱痛。穿上那件袖口磨損得露出棉絮的舊棉襖,依然冷得牙齒打顫。她挪到窗邊,用顫抖的手擦去玻璃上厚厚的冰花。外面,天空是壓抑的鐵灰色,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扭曲,像無數絕望伸向天空的枯手。隔壁陽臺上,鄰居王嬸正指桑罵槐地訓斥孩子,尖利的聲音穿透薄薄的墻壁:“……哭!就知道哭!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你當你是地主家的小姐啊?再哭把你扔出去!”
李桂蘭默默地離開窗邊,走向角落那個用磚頭和破木板搭成的簡易灶臺。爐子里的火早已熄滅,只剩下一點灰白的余燼,摸上去只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意。她蹲下身,拿起火鉗,手抖得幾乎夾不住那些黑乎乎的煤核。她找來些廢紙和細柴,想重新引燃爐火。可手太冷,太僵,劃了好幾根火柴,那微弱的光亮都在接觸到潮濕柴禾的瞬間熄滅,只留下一縷嗆人的青煙。
失敗的煩躁和身體的虛弱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她扶著冰冷的墻壁喘息,額頭上卻滲出了冷汗。最終,她放棄了生火的企圖,只能用暖水瓶里那點僅存的、半溫不開的水,給女兒沖一碗幾乎看不到米粒的、稀薄的玉米糊糊。鋁鍋鍋底結著一層厚厚的、難以清洗的水垢,映著她毫無血色的、憔悴的臉。
她端著那碗稀薄的糊糊,走到布簾隔開的角落。女兒小梅還在睡著,小臉在寒冷的空氣中凍得有些發青,長長的睫毛安靜地覆蓋在眼瞼上,懷里緊緊摟著那個洗得發白的舊布娃娃。看著女兒睡夢中微微蹙起的眉頭,李桂蘭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這孩子,連夢里都在發愁嗎?
她伸出手,想摸摸女兒的臉,指尖卻在觸碰到那冰涼皮膚前停住了。她怕自己手上的寒氣驚擾了女兒,更怕女兒醒來,看到自己這副病弱狼狽的樣子。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正在風化的石像,看著女兒,看著這間冰冷、破敗、充斥著霉味和藥味的屋子。
爐火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余光,偶爾跳躍一下,映在她深陷的眼窩和干裂的嘴唇上,那張曾經在機床前專注而紅潤的臉,如今只剩下被生活和疾病啃噬后的灰敗與麻木。春寒料峭,這北國的春天,沒有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將所有的艱難、所有的無望,都凝固成了這徹骨的、仿佛永無止境的寒冷。她知道,她必須撐下去,用這具殘破的軀體,為了女兒,在這泥濘的、看不到盡頭的寒冬里,熬下去。可前路在哪里?她看不到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