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繳單像兩片揮之不去的陰影,貼在李桂蘭的心上。她嘗試著去找居委會,那個曾經充滿革命標語、現在墻上只掛著幾面褪色錦旗的辦公室。接待她的婦女主任,一邊打著毛線,一邊用程序化的語氣重復著“困難是暫時的”、“要理解國家的難處”,最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表格,讓她填“特困家庭補助申請”,那表格復雜得讓她眼花,而且“批下來也不知道啥時候,還得公示”。
她又硬著頭皮去了趟廠里的“留守辦”。昔日熱鬧的辦公樓如今冷清得像座鬼樓,只有幾個無所事事的管理員在喝茶看報。聽她說明來意,一個翹著二郎腿的中年男人嗤笑一聲:“李師傅,廠里現在連留守人員的工資都發不出來,哪還有錢管這些?電業局、自來水公司又不是咱廠開的,我們說話不好使啊!”那語氣里的幸災樂禍幾乎不加掩飾。
正當她山窮水盡,對著空蕩蕩的米缸和角落里那幾個空藥瓶發呆時,妹妹李桂香來了。
李桂香比她小五歲,打扮得與這灰敗的筒子樓格格不入。燙著時興的小卷發,穿著一件看起來質量不錯的仿呢子大衣,雖然顏色有些艷俗,但在這片灰暗中已算扎眼。她手里拎著一小兜看起來不太新鮮的蘋果,一進門,那略顯刺鼻的雪花膏香味就沖淡了屋里的藥味。
“姐,你這臉色咋這么差?”李桂香把蘋果放在桌上,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屋里掃了一圈,從掉漆的家具看到李桂蘭身上那件袖口磨出毛邊的舊毛衣,眼神里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和嫌棄。她自顧自地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藤椅上,嘆了口氣:“唉,我也聽說了,姐夫那邊……唉,這男人靠不住,苦的就是咱女人。”
李桂蘭沒接話,只是默默給她倒了杯白開水。杯子邊緣有個小小的缺口。
李桂香端起杯子,沒喝,又放下,身體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做出推心置腹的樣子:“姐,我知道你難。小梅要上學,你這病也得治,哪哪不要錢?光靠死熬哪行?”她頓了頓,觀察著李桂蘭的表情,見她沉默,便繼續道:“我認識一個人,搞‘民間互助基金會’的,可不是舊社會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高利貸啊!人家是正規幫忙,利息低,放款快,手續也簡單。就是幫咱們這些臨時有困難的人過渡一下。”
“基金會?”李桂蘭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本能的警惕。她聽說過這東西,街坊間傳得很邪乎,好像跟舊社會的印子錢差不多。
“哎呀,跟你想的不一樣!”李桂香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拍了一下大腿,“現在國家都允許民間資本流動了!人家這是互助!比銀行快多了,銀行那門檻,咱夠得著嗎?你看對門老王家,上次他兒子結婚急用錢,就是從那兒借的,沒幾天就批下來了,現在不也好好的?”
她看著姐姐將信將疑、卻又被現實逼到墻角的神色,語氣更加“懇切”:“姐,我是你親妹子,還能坑你?就是看你現在太難了!先借點應應急,等姐夫寄錢回來,或者廠里有點啥說法,不就還上了嗎?也就是一兩個月的事兒。總比被停水停電,讓孩子跟著遭罪強吧?小梅眼看就要考學了……”
她的話語像涂了蜜的鉤子,精準地勾住了李桂蘭內心最脆弱、最焦慮的地方——女兒,以及眼前這過不去的坎。那句“親妹子”更是帶著血緣的綁架,削弱了李桂蘭最后的防線。
李桂蘭看著妹妹那張因為涂抹了廉價化妝品而顯得有些不真實的臉,看著她眼神里那份過于熱切的“好意”,心里亂成一團麻。她知道這可能是個火坑,但身后就是懸崖,她還有得選嗎?妹妹話語里的那絲閃爍,被她自動歸結為是對“新生事物”的不確定,而非欺騙。在絕境中,人總是愿意相信那根看似唯一的稻草。
她張了張嘴,干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極輕極輕地問了一句,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
“那……利息,真像你說的……那么低?”
幾天后,李桂香帶著李桂蘭,七拐八繞地走進一條背街小巷。巷子深處,一個連招牌都沒有的舊門面房,門上只貼著一張褪色的紅紙,模糊寫著“便民服務”幾個字。推開門,一股濃烈嗆人的煙味混合著隔夜茶水發酵的酸餿氣撲面而來,讓李桂蘭一陣反胃。
屋里光線昏暗,只有一個裸露的燈泡懸在頭頂,投下昏黃的光暈。墻壁斑駁,糊著過時的掛歷和幾張看不清內容的紙張。一個褪了漆的舊辦公桌后面,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禿頂男人,脖子上的金鏈子粗得晃眼,正叼著煙,和旁邊一個穿著皮夾克、膀大腰圓的年輕男人低聲說著什么,發出粗嘎的笑聲。見有人進來,禿頂男人抬起眼皮,那雙眼睛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一種審視貨物般的精明和冷漠。
“龍哥,這就是我姐,李桂蘭。”李桂香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容,語氣帶著明顯的諂媚,“姐,這就是龍哥,基金會的經理。”
龍哥沒起身,只是用夾著煙的手指隨意點了點桌前的木頭凳子。李桂蘭局促地坐下,雙手緊緊攥著膝蓋上的舊布包,指節發白。她能感覺到旁邊那個皮夾克男人毫不掩飾的打量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
“想借多少?”龍哥開門見山,聲音沙啞,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權威。
“三……三千。”李桂蘭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龍哥從抽屜里拿出一式兩份的打印合同,紙張很薄,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看看,沒問題就按手印。”他把合同推到李桂蘭面前,又拿起桌上的計算器,噼里啪啦地按了幾下,“月息十分,利隨本清。借三千,一個月后還三千三。沒問題吧?”
“月息十分?”李桂蘭猛地抬頭,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這和她妹妹說的“低利息”完全不是一回事!這利息高得嚇人!
李桂香在一旁趕緊插話,用力掐了一下李桂蘭的胳膊,臉上帶著強裝的笑:“姐,龍哥這兒就是這規矩,應急嘛!快得很!你看外面銀行,拖你幾個月,利息是低點,可遠水不解近渴啊!”她的話語又快又急,帶著一種急于促成此事的焦躁。
龍哥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發出“篤篤”的響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借不借?不借別耽誤工夫!后面還有人排隊呢!”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痰,眼神愈發冰冷。
李桂蘭頭暈目眩。合同上的字像一群蠕動的螞蟻,她根本看不清楚,也看不懂那些復雜的條款。她只看到那個刺眼的“月息十分”,只覺得龍哥那敲桌子的聲音像錘子一樣砸在她的神經上,只覺得妹妹在旁邊不斷使眼色掐她。她想到了家里即將被停掉的水電,想到了女兒可能因此無法溫習功課,想到了自己咳得快斷氣卻無錢買藥的窘迫……
巨大的壓力和恐懼讓她幾乎無法思考。她像一個溺水的人,明知道眼前是稻草,也可能只是幻影,卻只能拼命去抓。
“我……我借……”她幾乎是嗚咽著說出這句話。龍哥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把印泥盒推到她面前。那印泥是鮮紅色的,像剛凝固的血。
李桂蘭顫抖著伸出右手食指,那手指因為常年勞作和最近的虛弱,布滿了細小的裂口和倒刺。她看著那鮮紅的印泥,仿佛看到了某種不祥的預兆,手抖得更厲害了。
“快點!”旁邊的皮夾克男人不耐煩地吼了一聲。
李桂蘭閉上眼,心一橫,將手指狠狠摁進印泥里,然后,在那份她完全不明白意味著什么的合同乙方簽名處,用力按了下去。一個清晰的、鮮紅的指印,烙印在蒼白的紙張上。像一道符咒,又像一道賣身的烙印。
龍哥麻利地收起其中一份合同,從抽屜里數出三十張百元鈔票,扔在桌上。“數數。規矩都寫在合同里了,按時還錢,啥事沒有。要是逾期……”他沒說完,只是拿起桌上的一把彈簧刀,“啪”地一聲彈出雪亮的刀鋒,又輕輕合上。那金屬撞擊聲,讓李桂蘭和李桂香都渾身一顫。
李桂蘭用顫抖的手拿起那疊鈔票,感覺它們像燒紅的炭一樣燙手。她沒有數,胡亂塞進布包里,拉著妹妹,幾乎是逃離了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身后的門關上,隔絕了那濃重的煙味和冰冷的視線。巷子外的天光有些刺眼,李桂蘭卻感覺眼前一陣發黑,那個鮮紅的指印,在她腦海里不斷放大,旋轉,仿佛要將她吞噬。她得到了三千塊錢,暫時緩解了燃眉之急,卻感覺自己把什么東西,也許是靈魂,也許是未來,永遠地抵押給了那個昏暗的房間,和那個眼神冰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