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梅所在的學校,這座曾經以接納機械廠職工子弟為榮的廠辦學校,如今也像它的母體一樣,在時代的浪潮中風雨飄搖。經費捉襟見肘,師資流失,校園里那幾棟蘇式老樓的墻皮剝落得厲害,如同生了癩瘡。然而,比建筑更先腐朽的,往往是人心。
自從張家被高利貸逼債、潑油漆、甚至鬧到學校門口的事情傳開后,張小梅在學校的處境便急轉直下。她不再是那個默默無聞、成績中上的普通女孩,而是成了一個帶著“污點”的、需要被“特殊對待”的異類。
課間休息時,她周圍的座位常常空著,像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她與同學們隔開。女生們聚在一起跳皮筋、分享零食時,沒有人會叫她。偶爾有調皮的男生從她身邊跑過,會故意捏著鼻子,怪聲怪氣地喊一句:“喲,高利貸家的女兒來咯!”然后在一陣哄笑聲中跑開。那些曾經和她還算說得上話的同學,現在見到她也多是眼神躲閃,或者干脆視而不見。
她的班主任,一位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總是一臉嚴肅的中年女教師,看她的眼神也復雜了許多。那眼神里或許有一絲憐憫,但更多的是一種“怕惹麻煩”的疏遠和隱隱的不耐煩。有一次張小梅的作業本不小心掉在地上,被路過的人踩了個臟腳印,老師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說:“自己的東西要保管好。” 仿佛那臟污的腳印是她自己招惹來的。
這天語文課,老師布置的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這個尋常的題目,卻讓張小梅握著筆,久久無法落下。她腦海里閃過父親很多樣子:曾經穿著干凈工裝、身上帶著機油味、下班后會把她高高舉起的父親;后來是那個背著行囊、在火車站臺沉默南下的、背影佝僂的父親;現在是這個開著破舊出租車、晝伏夜出、眼睛里布滿血絲、身上總帶著煙味和疲憊的父親。
她咬著嘴唇,最終沒有寫那些虛假的“高大上”的詞句,而是用稚嫩卻認真的筆觸,寫下了她眼中最真實的父親。
作文交上去后,她并沒有抱太大期望。然而,幾天后的語文課上,老師卻出乎意料地拿著她的作文本,走到了講臺前。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同學的目光都聚焦在老師手上那個普通的作業本上。
老師推了推眼鏡,目光在教室里掃視了一圈,尤其是在張小梅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有些復雜。她清了清嗓子,開始朗讀: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是一名出租車司機。他開夜班,每天都很晚很晚才回家。我睡著的時候,他出去工作;我醒來的時候,他剛剛睡著。他的眼睛總是很紅,像兔子一樣,身上有煙味,還有……說不出來的累的味道。”
老師的朗讀聲在寂靜的教室里回蕩,聲音平緩,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同學們起初還有些漫不經心,但隨著朗讀的繼續,教室里那種微妙的、帶著歧視的氛圍漸漸變了。
“我知道,爸爸開出租車很辛苦。有時候會碰到喝醉酒的客人,有時候會碰到不給錢的人,還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難處。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但我知道。”
“媽媽病了,需要吃很貴的藥。我們家還欠了很多錢,有人會來砸我們家的門,用紅油漆在墻上寫可怕的字。爸爸每次都會擋在媽媽和我前面。他的手很大,上面有很多繭子,有時候還會有傷口。”
讀到這一段時,教室里已經鴉雀無聲。有幾個女同學低下了頭,先前嘲笑過她的那個男生,也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
“但是,在我心里,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用那雙大手給我熱過冰冷的饅頭,在媽媽睡不著的時候,整夜整夜地守著。他那么累,卻從來沒有抱怨過。他告訴我,只要人在,家就在。”
“等我長大了,一定要賺很多很多錢,讓爸爸不要再那么晚開車,讓媽媽能安心吃藥治病。爸爸是為了我們這個家,才變得這么辛苦的。我愛我的爸爸。”
作文讀完了。教室里陷入了長時間的、近乎凝滯的沉默。沒有掌聲,也沒有議論。陽光透過骯臟的玻璃窗,照在漂浮的粉塵上,形成一道道光柱。許多同學都低著頭,不敢看講臺,也不敢看坐在角落里的張小梅。那個曾經充斥著隱形歧視和冷漠的空間,仿佛被這篇稚嫩卻沉重的作文,撕開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底下些許柔軟的、名為“共情”的內里。
老師放下作文本,沉默了半晌,才緩緩說道:“作文……感情很真摯。都……都向張小梅同學學習,善于觀察生活,寫出真情實感。” 她的語氣有些干巴巴的,似乎也不知道該如何更好地評價這篇遠遠超出小學生作文范疇的文字。她沒有像往常一樣點評結構、詞句,只是匆匆結束了這節課。
這篇作文,后來由病情稍有好轉、偶爾能在家緩慢走動、聽覺也恢復了些許的李桂蘭,在一次張建設難得白天在家、給她喂藥時,用極其緩慢、斷斷續續、夾雜著模糊氣音的語句,連同當時老師那不自然的反應和教室里異常的寂靜,一起艱難地轉述給了張建設。
張建設聽著,手里盛著藥汁的碗停在半空。他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只是那雙布滿血絲、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迅速地蒙上了一層厚重的水汽。
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妻子,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聳動了一下。他抬起那只布滿老繭和傷疤的大手,用力地、狠狠地抹了一把臉,然后維持著那個姿勢,久久沒有動彈。
女兒的作文,沒有華麗的辭藻,卻像一面最真實的鏡子,照見了他所有的狼狽、艱辛與掙扎,也照見了他在女兒心中,那無法被苦難磨滅的、如山般的父愛。這面鏡子,讓他無地自容,也讓他那顆在黑暗中浸泡太久、幾乎冰冷僵硬的心,感受到了一絲微弱卻滾燙的暖流,以及隨之而來的、更加深重的酸楚與愧疚。
與斌哥那伙人危險的“邀約”和林曉冰冷的警告相比,龍哥那邊看似遵守了“新協議”,沒有再上門打砸潑漆,也沒有再到學校門口圍堵張小梅。但這種表面的“平靜”,反而像一塊浸透了冰水的濕布,沉沉地壓在張建設的心頭,比直接的暴力更讓人窒息。他知道,龍哥這種在刀尖上舔血的人,絕不會輕易放棄到嘴的肥肉,所謂的“半年期限”和“暫停計息”,不過是換了一種更殘忍的烹煮方式。
這種“耐心”的折磨,很快便露出了它鋒利的獠牙。
一天傍晚,張建設正準備出門上夜班,剛走到筒子樓樓下,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龍哥手下的那個皮夾克男,正斜倚在對面巷口的電線桿上,嘴里叼著煙,看似漫無目的地打量著過往行人。但當張建設的目光與他對上時,皮夾克男并沒有移開視線,反而咧開嘴,露出一個帶著森然笑意的表情,甚至還抬手,對著張建設的方向,輕輕揮了揮,象是在跟一個“老朋友”打招呼。
張建設的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他沒有回應,迅速低下頭,加快腳步,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片區域。但那種被毒蛇盯上的冰冷黏膩感,卻如影隨形。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張建設剛送完一單活,把車停在路邊稍作休息,啃著冰冷的饅頭。為了跑車方便,他咬牙買了個最便宜的二手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他猶豫了一下,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龍哥那經過修飾、卻依舊透著骨子里的沙啞和冰冷的聲音,語氣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親切”:
“張老板,夜班辛苦啊?”張建設的心臟猛地一沉,攥著饅頭的手僵住了。龍哥怎么會知道他的新號碼?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一種無所遁形的恐懼。
“龍哥……”他干澀地應了一聲。
“別緊張嘛,”龍哥在電話那頭輕笑一聲,那笑聲像砂紙摩擦著張建設的耳膜,“我就是打個電話,關心一下。聽說你最近……找到新門路了?開上出租車了?挺好,踏踏實實掙錢,挺好。”
他頓了頓,語氣依舊“平和”,但話語里的內容卻像淬了毒的針:
“這開夜車啊,要注意安全。路上車多,人也雜。聽說前兩天西郊那邊,就有個跑夜車的出了車禍,嘖嘖,挺慘……家里老婆孩子哭得那叫一個傷心。”
張建設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他聽懂了這話里**裸的威脅。
“還有啊,”龍哥仿佛只是隨口閑聊,繼續慢悠悠地說道,“你家那小丫頭,叫小梅是吧?聽說作文寫得不錯?小孩子,有靈氣是好事。不過現在這世道亂,小姑娘家家的,放學路上也得當心點,別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盯上,或者……不小心被車碰了。”
“嗡”的一聲,張建設感覺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間沖上了頭頂,又迅速凍結。龍哥不僅知道他的動向,連小梅在學校的事情都一清二楚!他用最“溫和”的語氣,精準地戳中了他內心最恐懼、最柔軟的兩個地方——他自己的安危,尤其是女兒的安危!
“龍哥!你……”張建設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顫抖,他想怒吼,想警告對方別動他的家人,但話到嘴邊,卻被一種更深的無力感死死扼住。
“我怎么了?”龍哥的語氣依舊帶著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疑惑”,“我就是提醒你一下,當爹的,得多上心。畢竟,這半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別到時候,錢沒湊夠,人再出點什么事,那多不劃算,你說是不是?”
說完,不等張建設回應,電話便被干脆利落地掛斷,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像死亡的倒計時,敲擊在張建設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他猛地將手里那半個冰冷的饅頭砸在方向盤上,饅頭屑四濺。他雙手死死抓住方向盤,骨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額頭上青筋暴起,胸膛劇烈起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如同困獸般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嗬嗬聲。
龍哥沒有違反“協議”,他沒有動手,他甚至沒有提一個“錢”字。但他用這種無處不在的“注視”和陰冷的“提醒”,明確地告訴張建設:你和你家人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那八千塊錢,和你們全家人的平安,是綁在一起的。期限一到,如果看不到錢,后果……你可以盡情想象。
這種如同鈍刀子割肉般的“耐心”,比直接的暴力更加殘忍。它剝奪了張建設最后一點喘息的空間,將那筆債務和隨之而來的恐懼,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他生活的每一個縫隙,讓他無論是在喧囂的夜色中,還是在回到那個暫時平靜的家中時,都無法擺脫那如影隨形的、冰冷的窒息感。那根無形的絞索,正在以一種緩慢而堅定的速度,一點點地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