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哥那通如同附骨之疽的威脅電話,讓張建設在接下來的夜班中如同驚弓之鳥。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時常被冷汗浸濕,每一次后視鏡里出現可疑的車燈,每一個路邊看似無所事事的黑影,都會讓他心臟驟緊。這種精神上的持續凌遲,比身體的疲憊更加消耗人。
而當他拖著這具被恐懼和疲憊掏空的身軀回到家中,需要面對的,是另一重更加具體、也更加無望的陰影——李桂蘭的病。
那場暴力驚嚇和頭部創傷,像最后一陣狂風,徹底吹熄了李桂蘭生命燭臺上本就搖曳不定的火苗。雖然不再失語,聽覺也恢復了一些,但她整個人的精氣神仿佛被抽走了,終日懨懨地躺在床上,或是蜷在墻角那把吱呀作響的舊藤椅里。她的咳嗽并沒有隨著額頭上傷疤的愈合而好轉,反而變得更加頻繁、深入,常常在夜深人靜時爆發,那聲音不再是清脆的,而是帶著一種從肺葉深處拉扯出來的、令人心驚的沉悶和粘稠感,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那具枯瘦的身體里緩慢地碎裂、腐爛。
家里的中藥味從未散去,反而因為加入了更多奇怪的偏方草藥而變得愈發復雜刺鼻。窗臺上晾曬著一些連郎中都說不清名字的干枯草根,灶臺上永遠煨著黑乎乎的藥罐,散發出的氣味混合著屋內固有的霉味,形成一種象征著疾病與貧窮的、令人絕望的氣息。
張建設用開夜車掙來的、省下的錢,帶李桂蘭去區醫院復查過幾次。醫生看著新拍的胸片,眉頭越皺越緊,最后放下片子,看著眼前這個一臉憔悴、衣著寒酸的男人,語氣帶著一種見慣不怪的沉重:
“同志,你愛人的情況……不太樂觀啊。”醫生用圓珠筆點著胸片上一處模糊的陰影,“肺結核病灶有明顯擴大,而且你看這里,邊緣不清,形態也不好……長期營養不良,心情抑郁,再加上上次的外傷和驚嚇,身體抵抗力已經完全垮了。”
醫生頓了頓,抬眼看了看張建設瞬間煞白的臉,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但更多的是職業性的冷靜和提醒:
“我們這邊,常規的抗結核藥效果已經不大了。我懷疑……有轉向耐多藥結核的可能。”
“耐多藥……結核?”張建設茫然地重復著這個陌生的名詞,心臟卻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嗯。”醫生點了點頭,“就是說,普通的、便宜的一線藥物可能已經沒用了。需要上二線藥,甚至更貴的進口藥。治療周期會非常長,至少一年半到兩年,而且……”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張建設那洗得發白、袖口磨損的工裝,“費用,會是之前的十倍,甚至幾十倍。并且,副作用也會大很多。”
幾十倍的費用?一年半到兩年?張建設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幾乎要站立不穩。八千塊的高利貸已經像泰山壓頂,現在又來了一個需要“幾十倍”費用的、聞所未聞的“耐多藥結核”?這已經不是雪上加霜,這是直接將他,將這個家,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扶著墻壁、拿著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診斷書和新的藥方走出診室的。外面的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世界在他眼前扭曲、變形。他摸遍全身口袋,湊出所有的零錢,連這個月準備交給龍哥的那點“利息”都墊上了,才勉強抓回了第一療程的、價格驚人的二線藥物。
回到家,他看著李桂蘭服下那昂貴的藥片后,因為強烈的胃腸道反應而趴在床邊劇烈干嘔、瘦削的肩膀不住顫抖的樣子,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被撕碎了。
疾病的陰影,從未如此具體而猙獰。它不再僅僅是咳嗽和虛弱,而是一個名為“耐多藥結核”的、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需要他用無法想象的天文數字去喂養,并且遙遙無期。這陰影,與龍哥那根無形的絞索交織在一起,徹底封堵了這個家庭所有可能的出口。
希望,在這個昏暗、充斥著藥味和絕望的房間里,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得只剩下最后一點即將熄滅的光斑。張建設坐在門檻上,望著屋里蜷縮的妻子和墻上那片無法清洗干凈的紅漆污痕,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那名為“未來”的東西,正在他眼前,一寸一寸地,徹底崩塌,化為齏粉。這疾病的陰影,比龍哥的威脅更加沉重,因為它源自生命本身的、無可挽回的枯萎,預示著一種即使還清債務,也可能無法擺脫的、漫長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李桂蘭“耐多藥結核”的診斷,像最后一塊巨石,轟然砸在張建設早已不堪重負的脊梁上。那昂貴的二線藥物,僅僅一個療程就幾乎掏空了他夜班出租車攢下的所有微薄積蓄,而醫生口中“幾十倍費用”、“漫長周期”的預言,更象是一個無底的、黑暗的深淵,在他眼前張開巨口。
八千塊的高利貸尚未解決,如今又添上這仿佛永遠填不滿的醫藥窟窿。絕望,不再是模糊的情緒,而是化作了妻子日益頻繁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化作了那滿屋揮之不去的、象征著貧窮與死亡的藥味,化作了女兒看著他時,那與年齡不符的、深藏在眼底的憂慮。
就在他被這雙重巨壓碾得幾乎喘不過氣,感覺每一口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時,斌哥的“邀約”,再次以一種更具體、更不容拒絕的方式,擺在了他的面前。
這次不是在喧鬧的大排檔,而是在一個更為隱蔽的、位于老舊居民區深處、連招牌都沒有的私人茶館包間里。包間裝修俗艷,空氣中彌漫著劣質檀香和雪茄的混合氣味,厚重的窗簾拉著,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光線。只有一盞昏黃的壁燈,照亮著沙發上斌哥那張帶著笑意的、卻讓人心底發寒的臉,以及他旁邊兩個沉默而立、眼神犀利的馬仔。
“建設,坐。”斌哥顯得很隨意,指了指對面的沙發,親手給他倒了一杯色澤渾濁的“好茶”。“聽說……弟妹的病,又重了?”他開門見山,語氣里帶著一種仿佛能洞察一切的“關切”。
張建設身體一僵,沒有碰那杯茶,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在對方面前,幾乎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唉,這年頭,病不起啊。”斌哥感慨了一句,象是推心置腹,“尤其是那種燒錢的病,就是個無底洞。光靠你開夜車那點辛苦錢,怕是連藥渣都湊不齊。”
他觀察著張建設灰敗的臉色,話鋒一轉,回到了正題:“上次跟你提的那趟‘長途’,機會還在。老板很看重你這人‘穩當’、‘嘴嚴’。這次路線、接頭人都安排得更妥帖了。”
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但每個字都清晰無比:“還是那批‘五金零件’,從邊境運到北春。路是遠了點,可能……也得繞開些不必要的‘檢查站’。”他輕描淡寫地略過了最大的風險,隨即拋出了那個足以讓任何陷入絕境的人心跳加速的數字:
“報酬,我再給你加碼——五千塊。一趟,現結。”
五千!這個數字像一道強烈的閃電,在張建設黑暗的世界里炸開。它幾乎相當于那筆高利貸的一大半!足以支付桂蘭好幾個療程的昂貴藥物,能讓這個家在深淵邊緣獲得一絲寶貴的喘息之機!
他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心臟狂跳起來,血液沖上頭頂,讓他感到一陣眩暈。巨大的誘惑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和理智。
斌哥很滿意他的反應,繼續加碼,語氣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想想吧,建設。跑這一趟,你老婆就能用上最好的藥,你閨女也不用再擔驚受怕。龍哥那邊,也能先堵上一大塊窟窿。風頭緊,就干這一票,拿到錢就收手,足夠你們家緩過這口氣了。”
旁邊一個馬仔適時地插話,語氣帶著慫恿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威脅:“張哥,斌哥和老板這么照顧你,機會難得!這世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老老實實開一輩子破車,能掙出個啥?”
另一個也附和道:“就是!不就是開趟車嗎?路線都安排好了,有人接應,穩當得很!比你在零工市場被人當狗耍強多了!”
張建設死死地低著頭,雙手在膝蓋上攥成拳頭,指甲深深掐進肉里。他當然知道這不是“開趟車”那么簡單。繞開檢查站的“五金零件”?那很可能就是槍支、毒品或者其他足以讓他掉腦袋的違禁品!一旦被抓,不僅僅是坐牢,很可能……
可是,不干呢?桂蘭那壓抑不住的、仿佛要將肺都咳出來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響;女兒那篇作文里“爸爸是為了我們這個家,才變得這么辛苦”的字句在他眼前晃動;龍哥那陰冷的“提醒”和期限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還有那天文數字般的醫藥費……
一邊是顯而易見的、萬劫不復的犯罪深淵;一邊是家人眼前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機和病痛折磨。
他感覺自己被撕成了兩半。一半在瘋狂地叫囂著接受,為了錢,為了活下去,哪怕墮入地獄;另一半則在絕望地掙扎,保留著作為一個“人”、一個“勞模”最后的底線和對法律的恐懼。
斌哥不再催促,只是慢悠悠地品著茶,那雙精明的眼睛,像打量落入陷阱的獵物般,欣賞著張建設臉上每一個痛苦掙扎的細微表情。他知道,對于眼前這個被逼到絕路的男人來說,這“好工作”的誘惑,幾乎是無法抗拒的。他只是在等待,等待那根名為“道德”和“恐懼”的弦,被現實的重壓徹底崩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