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帶回那張寫著“耐多藥結核”的診斷書和天價藥方后,家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絕望。張建設將那份恐懼和斌哥的“邀約”死死壓在心底,不敢在妻女面前流露出分毫。他依舊每晚出門開夜車,白天則強打精神,照顧妻子,操持家務,那沉默而忙碌的身影里,卻透著一股山雨欲來的緊繃。
而李桂蘭,雖然口不能言,聽覺也時好時壞,但她與張建設夫妻多年,那種近乎本能的聯結,讓她比任何人都更能敏銳地感知到丈夫平靜外表下,那洶涌的暗流和瀕臨崩潰的掙扎。疾病的折磨、對家庭的愧疚、以及對未來的恐懼,早已將她本就脆弱的神經折磨得千瘡百孔。
夜深人靜,當張建設出車后,家里只剩下她和熟睡的女兒。白日里強行壓制的恐懼,便在黑暗中無限放大,化作了糾纏不休、光怪陸離的噩夢。
她夢見龍哥那伙人又來了,這次不再是砸東西潑油漆,而是直接沖進了里屋,獰笑著將咳血不止的她從床上拖下來,冰冷的刀鋒貼著她的喉嚨,而張建設被他們死死按在地上,目眥欲裂,卻發不出聲音。
她又夢見張建設開著那輛破夏利,駛入了一條沒有盡頭的、濃霧彌漫的公路。突然,警笛大作,刺眼的紅藍燈光穿透濃霧,無數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他。他驚慌失措地想要調頭,車子卻失控地沖下了懸崖,在無盡的墜落中,她能看到丈夫最后回頭望向她的、充滿悔恨與不甘的眼神……
她還夢見自己被困在一個巨大的、冰冷的鐵籠子里,籠子外是堆積如山的、寫滿“債務”和“藥費”的紙張,像雪崩一樣向她壓來。她拼命咳嗽,想喊丈夫的名字,想喊女兒救她,卻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眼睜睜看著那紙山將自己徹底掩埋、窒息……
這些夢境支離破碎,卻又無比真實,每一次都將她生生嚇醒。
這天凌晨,天還沒亮,張建設拖著疲憊的身軀剛回到家,脫下帶著寒氣和煙味的外套,就聽到里屋傳來一陣極其壓抑的、如同小動物哀鳴般的嗚咽聲。
他心頭一緊,快步走進里屋。
昏暗的光線下,李桂蘭并沒有睡著。她蜷縮在床角,用被子死死捂住嘴,整個人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著。淚水浸濕了鬢角和枕頭,臉上毫無血色,那雙因為消瘦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里,充滿了未從夢境中掙脫的、極致的恐懼和絕望。她看到張建設進來,非但沒有平靜,反而更加激動,伸出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里。
她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啊啊”的、破碎不堪的音節,另一只手胡亂地比劃著,指向窗外,又指向他,眼神里充滿了哀求和無邊的恐懼。她想告訴他那個可怕的夢,想警告他不要去做危險的事情,想哀求他不要離開她們母女……可她說不出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種有口難言的痛苦和巨大的恐慌,幾乎要將她逼瘋。
張建設被她眼中那純粹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刺痛了。他明白,妻子一定是又做了噩夢,而且這噩夢,必然與他最近的掙扎和那個危險的“選擇”有關。他試圖安撫她,笨拙地拍著她的背,想讓她躺下。
可李桂蘭死死抓著他的胳膊,拼命地搖頭,眼淚流得更兇了。她用盡全身力氣,從被壓抑的氣流中擠出幾個模糊到幾乎無法辨認的音節,混雜著絕望的哭腔:“……不……去……危……險……”張建設聽清了。
他的心象是被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穿,瞬間凍結。妻子即使在精神瀕臨崩潰的噩夢中,感知和牽掛的,依舊是他的安危!
他看著她那因為極度恐懼而扭曲的面容,看著她那死死抓住自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手,一股混雜著無盡辛酸、愧疚和同樣巨大恐懼的洪流,徹底沖垮了他的心防。
他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平靜,猛地俯下身,將這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卻在噩夢中瑟瑟發抖的女人,緊緊地、緊緊地擁入懷中。他的身體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喉嚨哽咽著,卻發不出任何安慰的語句。
李桂蘭在他懷里,象是終于找到了些許依靠,那緊繃到極致的神經稍稍松弛,壓抑的嗚咽變成了崩潰的痛哭,只是那哭聲依舊被死死悶在被子和他的胸膛之間,沉悶而絕望。
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濃重。這對被命運逼到懸崖邊的夫妻,在疾病和債務的雙重陰影下,依靠著本能和殘存的愛意,在絕望的深淵邊緣,進行著這場無聲卻驚心動魄的交流。妻子的噩夢,像一面殘酷的鏡子,映照出那個“選擇”背后,血淋淋的、可能到來的結局。張建設抱著懷中哭泣的妻子,感覺那五千塊的誘惑,此刻重若千鈞,也冰冷如刀。
妻子的噩夢和那無聲卻震耳欲聾的哀求,像一根根燒紅的針,扎在張建設每一根緊繃的神經上。斌哥那邊五千塊的誘惑與萬丈深淵般的風險,龍哥那邊日益收緊的無形絞索,家中妻子日益沉重的病情和女兒沉默的憂慮……所有這些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逼瘋。他感覺自己像一頭被困在鐵籠里的野獸,四周都是燒紅的烙鐵,無論沖向哪邊,都是皮開肉綻,甚至粉身碎骨。
他需要一個出口,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或者一個能幫他看清迷霧的人。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還能信任、也唯一可能理解他此刻絕境的,似乎只剩下老廠長周維民了。
他找了個白天,趁著李桂蘭吃過藥昏沉睡去,小梅也在學校,拖著沉重的步子,再次敲響了周維民家那扇同樣透著寒酸氣的門。
周維民開門看到他時,并不意外,只是那雙渾濁的老眼里,憂慮又深了一層。他把張建設讓進屋,屋里依舊是那股陳舊家具和淡淡藥味混合的氣息,昏暗,壓抑。
沒有寒暄,張建設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藤椅上,雙手抱著頭,手指插進已經有些花白的頭發里,身體微微佝僂著,仿佛不堪重負。他沉默了足足有幾分鐘,才用一種干澀、嘶啞、仿佛從破裂的喉嚨里擠出來的聲音,將斌哥的“邀約”、那五千塊的誘惑、以及其中蘊含的掉腦袋的風險,還有李桂蘭最新的病情和天價藥費,一股腦地,雜亂無章地,傾訴了出來。
他說得很艱難,時而停頓,時而語無倫次,臉上的肌肉因為痛苦和掙扎而扭曲著。
“……五千塊,周廠長……五千塊??!”他抬起頭,眼睛里布滿了瘋狂的血絲和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桂蘭的藥……龍哥的債……我……我快撐不住了!他們就缺個開車的,說路線都安排好了……就一趟……就一趟也許就能……”
周維民一直默默地聽著,沒有打斷他。老人坐在他對面,手里捏著一個早已冷掉的、印著紅雙喜字的舊搪瓷缸,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窗外的光線透過骯臟的玻璃,照在他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里,每一道都象是用刀子刻上去的歲月與苦難。
直到張建設語無倫次地說完,癱在椅子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周維民才緩緩開口。他的聲音異常沙啞、低沉,帶著一種沉重的、仿佛來自肺腑深處的疲憊:
“建設啊……”他叫了一聲名字,又停頓了很久,象是在積蓄力氣,也象是在咀嚼這兩個字背后所代表的、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勞模和如今這個被生活逼到墻角、幾乎要鋌而走險的漢子。
“路,是自己選的?!?/p>
他抬起渾濁的眼睛,目光像兩盞即將熄滅的油燈,卻異常認真地盯著張建設:
“別人把路指給你,是陽關道還是鬼門關,得你自己走。一步走錯,那就是……萬劫不復?!?/p>
“萬劫不復”四個字,他說得很慢,很重,像四塊冰冷的石頭,砸在張建設的心上。
“他們是些什么人,你心里清楚。那‘五金零件’是什么,你比我更明白。”周維民的語氣里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涼的清醒,“今天他們能用五千塊引你上鉤,明天就能用別的東西逼你做更臟的事。上了那條船,再想下來,就由不得你了。到時候,挨槍子兒的是你,坐穿牢底的是你,桂蘭和小梅……她們怎么辦?指望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發善心?”
他搖了搖頭,花白的頭發在昏暗光線下微微晃動,臉上露出一絲極其苦澀的笑容:“我這把老骨頭,是沒用了,保不住廠子,也護不住你們這些老伙計……但是,我還能看得清,哪些路,絕對不能走!”
他看著張建設眼中那掙扎的火焰,知道空泛的道理無法澆滅現實的焦灼。他艱難地站起身,走到那個掉漆的五斗柜前,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個用手帕包著的小布包。他走回來,將布包放在桌上,一層層打開。
里面是幾沓捆扎得整整齊齊的、面額不一的紙幣,有十塊的,五塊的,甚至還有很多一塊、五毛的毛票。所有的錢都舊舊的,帶著老人特有的、小心翼翼保管的痕跡。
“這是我……還有你幾個還沒忘本的老兄弟,私下里又湊了湊……”周維民的聲音更低了,帶著難以啟齒的羞愧和無力,“不多,就這五百塊……你先拿著,應應急,給桂蘭抓點藥……”
那五百塊錢,躺在陳舊的手帕上,與斌哥口中那輕飄飄的“五千塊”相比,顯得如此微薄,如此寒酸。但它代表的,是眼前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和那些同樣在底層掙扎的老工友們,所能掏出的、最后一點干凈的心意和暖意。
張建設看著那疊厚厚的、卻數額渺小的錢,再看看周維民那滿臉的溝壑和那雙因愧疚與無力而微微顫抖的手,他猛地別過頭去,喉嚨里象是堵了一塊燒紅的炭,灼痛得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明白了老廠長的意思。這五百塊,是勸誡,是警示,也是一面鏡子——照出了那條看似輕松的“捷徑”背后,需要付出的、可能是靈魂和整個家庭的代價;也照出了即便在絕境中,依然存在著另一種選擇,一種雖然艱難、但至少能讓他夜里睡得著覺的選擇。
他沒有去拿那五百塊錢,只是猛地站起身,對著周維民,深深地、幾乎是九十度地,鞠了一躬。然后,他轉身,像逃離什么一樣,踉蹌著沖出了周維民的家門。
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他卻感覺眼前一片模糊。老廠長的話和那五百塊錢,像一副沉重的枷鎖,也像一盞微弱卻固執的燈,在他內心那片黑暗的戰場上,投下了一道無法忽視的光斑。抉擇,變得更加清晰,也變得更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