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天來得遲疑而吝嗇,三月的風依舊帶著剝皮蝕骨的寒意。張建設推著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渾身都響的破自行車,漫無目的地游蕩在廠區外圍。昔日車水馬龍、充斥著機油味和金屬撞擊聲的廠區大道,如今像一條被抽干了水、奄奄一息的河床,只剩下蕭條與死寂。路兩旁光禿禿的白楊樹枝,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展著,像無數雙絕望的手臂。
他的目光空洞地掃過斑駁的圍墻,上面還殘留著早已褪色的政治標語,字跡模糊,如同一個被遺忘時代的墓志銘。下崗后的日子,像一灘越掙扎越深的泥沼。親戚的冷眼,工會門前水泄不通的絕望人群,當鋪柜臺后那張毫無表情的臉,還有妻子深夜在借來微光下拆解舊毛線的佝僂背影……這一切,像冰冷的絞索,日夜勒緊著他的喉嚨。
拐過一個堆滿廢棄機床配件和爛磚頭的墻角,一陣冷風卷著幾張破報紙和枯葉撲到他臉上。他下意識地偏過頭,視線卻被前方一根歪斜的水泥電線桿吸引住了。
那根電線桿上,像一塊潰爛的瘡疤,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地貼滿了各種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紙張。有治療性病、老軍醫的野廣告,有尋人啟事,有房屋租賃信息,更多的,是各種字跡潦草的招工啟事。漿糊的痕跡新舊疊加,被雨水和風沙侵蝕得污穢不堪,形成一種丑陋而混亂的拼貼。
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推著車,湊近了些。目光在那些粗糙的紙張上機械地掃過:“誠聘熟練焊工,日結”、“高薪急招搬運工,管吃住”……這些零散的工作,收入微薄,且極不穩定,如同施舍給乞丐的殘羹冷炙。
就在這時,一張相對嶄新、用鮮紅墨水書寫的大幅招工廣告,像一攤凝固的鮮血,猛地扎進了他的眼簾:
“東莞××電子廠”
“高薪誠聘”
“流水線操作工,男女不限,年齡18-45歲”
“月薪六百,包吃住!”
“工作輕松,環境優美,前途廣闊!”
那“六百”和“包吃住”幾個字,被人用紅筆刻意描粗,像火焰一樣,瞬間灼燒著張建設因絕望而近乎麻木的神經。
六百!幾乎是他過去在廠里工資的三倍!還能包吃住!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能立刻還上一部分迫在眉睫的欠債,意味著妻子不用再夜夜拆解那些扎手的舊毛線,意味著女兒或許能多吃幾頓有肉的飯菜,甚至……意味著他能重新撿起一點作為丈夫和父親的尊嚴!
一股混雜著狂喜、懷疑和罪惡感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頭頂,讓他感到一陣眩暈。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掙脫束縛。他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仿佛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勾當。
不遠處,幾個同樣無所事事、裹著破舊棉襖蹲在墻根曬太陽的下崗工友,注意到了他異常的舉動。
“瞅瞅,張勞模也來看這玩意兒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響起,是以前和他不對付的鉗工老錢。
“嘿,想去南方發財啊?就他那把老骨頭,去了也是給人墊腳!”另一個聲音附和著,引來一陣低低的、充滿惡意的哄笑。
“六百?騙鬼去吧!指不定是啥黑廠,去了工資都拿不到!”有人“善意”地提醒,語氣里卻滿是等著看笑話的期待。
這些話語像冰冷的針,刺破了張建設剛剛升騰起的熱望。是啊,南方,那個只在電視和傳言里聽過的地方,遙遠得像另一個世界。人生地不熟,這廣告是真是假?會不會是陷阱?他這把年紀,還能適應流水線上機械的勞作嗎?
疑慮和恐懼像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沒了他。他應該轉身離開,像以前很多次那樣,繼續忍受這看不到盡頭的貧困和屈辱。
可是……妻子那雙因缺乏睡眠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女兒看著同學穿新衣服時那羨慕又懂事的眼神,債主上門時那冰冷的語氣,還有鄰居王嬸那永遠帶著嘲弄的目光……這一切,像一只只無形的手,在后面死死地推著他。
他的目光再次死死地釘在那鮮紅的“六百”和“包吃住”上。那不僅僅是一串數字和幾個字,那是在這片令人窒息的絕望泥沼中,唯一能看到的、或許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哪怕它布滿荊棘,哪怕它可能通向另一個深淵,他也必須去抓!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臉頰因內心的激烈掙扎而微微抽搐。終于,在身后那越來越響的、毫不避諱的議論和嗤笑聲中,他象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伸出手,手指因寒冷和激動而微微顫抖,一把將那張鮮紅的招工廣告從層層疊疊的廢紙中撕了下來!
紙張粗糙的邊緣劃過指腹,帶來一絲輕微的刺痛。他將廣告迅速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著一團燃燒的火,一團能夠燒穿眼前這無盡黑暗的、危險的希望之火。
汗水,不知何時已經從額角滲出,迅速在寒冷的空氣中變得冰涼。他不敢再看那些墻根下的工友,低著頭,推著破自行車,幾乎是逃離般地離開了那個電線桿,離開了那些混雜著同情、鄙夷和幸災樂禍的目光。手心里,那張被揉皺的紙團,帶著油墨和漿糊的味道,燙得他整個靈魂都在顫抖。
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壓在筒子樓的上空。張家屋里,那盞昏黃的白熾燈似乎也比往日更加黯淡,光線無力地掙扎著,勉強照亮飯桌上那點清湯寡水的晚飯殘跡——幾個碗底沾著稀粥痕跡的粗瓷碗,一小碟只剩下咸菜汁的碟子。
空氣凝滯,帶著一股食物匱乏特有的、淡淡的胃酸氣息,混雜著老舊家具的霉味,以及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焦慮。北風在窗外嗚咽,象是為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奏響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哀樂。
張建設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折疊桌旁,手指無意識地、反復地捻著桌面上一個開裂的油漬印子。那則被他藏在口袋里、幾乎要被汗水浸透的招工廣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大腿,也燙著他的心。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帶著屋里冰冷的寒意和妻子身上淡淡的、拆解毛線留下的纖維味道。
他抬起頭,目光首先對上的是妻子李桂蘭。她正低頭收拾著碗筷,動作緩慢而沉重,眼角眉梢堆滿了化不開的愁緒和疲憊。昏黃的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使得那皺紋愈發清晰刺目。
“……桂蘭,”張建設開口了,聲音干澀得象是砂紙摩擦,“有……有個事,想跟你們商量一下。”
李桂蘭收拾碗筷的動作頓住了,但沒有抬頭,只是肩膀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些。
“我……我尋思著,”張建設舔了舔開裂的嘴唇,感覺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老在家里這么待著,也不是個辦法。廠里……怕是沒指望了。我打聽了一下,南邊,廣東那邊,廠子多,機會也多……”
他停頓了一下,觀察著妻子的反應。李桂蘭依舊低著頭,手指緊緊捏著一個碗的邊緣,指節泛白。
“有個電子廠在招工,說是……月薪六百,還包吃住。”他終于說出了那個關鍵的數字,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既是誘惑,也是忐忑。
“六百?” 一直安靜坐在旁邊、假裝寫作業實則豎著耳朵聽的張小梅,猛地抬起頭,眼睛里瞬間迸發出一種孩童式的、對巨大數字最直接的震驚和光亮。
然而,這光亮很快就被母親的反應覆蓋了。
李桂蘭終于抬起了頭。她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嘴唇哆嗦著,眼圈幾乎是瞬間就紅了。她沒有看女兒,而是直直地看向丈夫,聲音帶著一種被壓抑到極致的、尖銳的顫抖:
“去南邊?那么遠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不去不行嗎?”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恐懼,對未知的恐懼,對分離的恐懼,更對丈夫獨自去闖蕩那傳聞中混亂不堪的南方所面臨的危險的恐懼。“咱們……咱們就在北春,苦點就苦點,總能熬過去的……我多接點活,總能……”
她的話沒能說完,因為哽咽堵住了她的喉嚨。她猛地低下頭,用手背飛快地擦了一下眼睛。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張小梅,突然用一種帶著天真卻又無比殘酷的語氣插話了,她看向張建設,小臉上帶著一絲困惑和某種莫名的比較:
“爸爸,我們班李娜的爸爸,去年也去南方了。” 她眨著眼睛,聲音清晰,“李娜說,她爸爸給她寄了漂亮的新裙子,還有好吃的糖果,可好了!”
童言無忌。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無比地、狠狠地捅進了張建設和李桂蘭的心臟最深處!
李桂蘭的身體猛地一顫,象是被無形地抽了一鞭子。她難以置信地看向女兒,眼神里充滿了受傷和一種更深沉的絕望。孩子無心的話語,卻**裸地揭示了鄰居家與自家日益拉大的差距,揭示了貧窮如何在孩子心中投下陰影,甚至……帶著一絲對自家父親“無能”的隱晦指控。
張建設的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女兒的話,比任何鄰居的嘲諷、任何親戚的冷眼都更讓他痛徹心扉!他仿佛看到了女兒在同學面前,因為一條新裙子、幾顆糖果而流露出的羨慕,以及因自家困窘而可能產生的自卑。那種無能為力的、作為父親的失敗感,像海嘯般將他淹沒。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才勉強壓制住喉嚨里那股即將沖出的、野獸般的嗚咽。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風聲嗚咽,和隔壁王家隱約傳來的、電視節目的喧鬧聲,那熱鬧更象是一種殘忍的諷刺。
李桂蘭不再說話了,只是死死地咬著下唇,重新低下頭,肩膀微微聳動,無聲的淚水終于沖破堤壩,一滴一滴,砸在她粗糙、布滿裂口的手背上,洇開小小的、深色的濕痕。
張小梅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說錯了話,看著父母驟然劇變的臉色,嚇得不敢再出聲,小臉上寫滿了不安和惶恐。
張建設看著哭泣的妻子,看著惶恐的女兒,看著這個在貧困中艱難喘息的家。南下,那條充滿未知和風險的路,此刻不再是選擇題,而是唯一可能通往一絲光亮的、布滿荊棘的獨木橋。
他沒有再征求妻子的同意,也沒有去安慰哭泣的她。他只是用一種近乎嘶啞的、帶著破釜沉舟般決絕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象是在宣讀判決:
“我,決定了。去。”這三個字,耗盡了他在這個家里,最后一點搖擺的勇氣和殘存的溫情。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必須背起行囊,走向那個遙遠的、傳說中的南方,用他的脊梁,去為這個家,撬開一道或許根本不存在的光亮縫隙。而代價,是此刻屋里這令人心碎的沉默,和妻子那無聲卻洶涌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