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風,悄悄拂綠了枝頭。
校園里,暖陽熔金,桃花與杜鵑在和風中吐蕊爭艷,花瓣如沸。
天光晴好時,草坪上便會冒出三三兩兩的學生,支開折疊椅,圍坐一圈,空氣里浮動著茶點的甜香與懶洋洋的笑語。
這也是新生們褪去青澀,逐漸融入學院節奏的時節。
羅萬對此漠不關心,但那些專為新生而設的講座正如火如荼,各個沙龍也張開了招新的大網。
正因如此,這番每年準時上演的鮮活光景,在羅萬眼中,成了一場令人頭皮發麻的災難。
因為那些精力過剩的男男女女,為了給自己的沙龍搖旗吶喊,會不擇手段地利用校園里的每一寸空間。
理所當然,他那坐落在小賣部地界的圍墻與老樹,也未能幸免。
每當羅萬一睜眼,他的小小領地便淪為了傳單的海洋,那雜亂無章的景象,堪比拂曉時分被遺棄的夜市小巷。
更麻煩的是,那些自詡魔法師的家伙,還偏愛在傳單上附加些無聊的戲法。
有的照片會擠眉弄眼,有的則在你伸手去撕的瞬間,發出尖叫著掙脫指尖,如驚鳥般四散紛飛。
真正頂尖的沙龍,向來只在內部推舉會員,沒有引薦,門都摸不著。
他們舉辦舞會或展覽,往往需要固定的奢華場地,因此傳單上總會印著提供資助的商團或家族徽記,以此彰顯身價。
所以,像這般貼得到處都是的,基本都是與上流社交圈無緣,性質更近于興趣小組的組織。
“嗯……”
晨光熹微,羅萬動手清理這些惱人的垃圾時,阿黛拉總會捧著臉頰,饒有興致地在一旁圍觀,像是在挑選自己中意的糖果。
然而,這位大小姐的眼界,顯然比她的腦袋要高得多。
她一根纖指點在了他剛扯下的一張傳單上,好奇地湊過來。
“老師覺得這個怎么樣?叫什么‘赫爾澤布深淵調查團’。”
“你隨便找個看得過去的加入就行了。”
羅萬隨手一指,壓在最底下的一張傳單露了出來。
超級膽小鬼們的庇護所。
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才會起這種名字?
“我才不要。”
阿黛拉的拒絕干脆利落,可她能選擇的余地,似乎也并不寬裕。
“反正你之前加入的那些,不也全都在一天之內被掃地出門了嗎?”
對抗賽的光環尚有余溫。
幾周前,遞到阿黛拉面前的入會邀請函還堆積如山。
可她,卻用驚為天人的表現,將所有人的期待砸了個粉碎。
她在古典音樂鑒賞會上,用雷鳴般的鼾聲,為樂團譜寫了一曲驚世駭俗的獨奏。
在美術畫風研討會上,她耗費三天三夜,揮灑油彩,創作出一幅名為《撒旦開門》的巨作,硬生生把一個藝術沙龍扭轉成了惡魔崇拜同好會。
她甚至加入了學院人氣最高的魔法沙龍,結果也毫無懸念。
二階魔法當場失控,直接將指導教授文森特卿炸得當場飛升,直達神殿接受圣光洗禮。
無數橄欖枝,在短短三天內,凋零殆盡。
“那是我自己看不上才退出的!是他們的廟太小,容不下我這尊大佛!”
今天這丫頭的胡言亂語,聽著格外響亮。
毫無疑問,在這風和日麗的四月天里,帕倫西亞學院正悄然進行著一場看不見的“燙手山芋”傳遞大賽。
“這個呢?‘大戰英雄事跡追尋會’。”
阿黛拉膽大包天地從門把手上揭下一張,又一次倏地湊到羅萬身邊。
她的神情一如既往,純真里透著一股傻氣,但有些東西卻在悄然變化。
比如兩人之間那近得有些過火的距離。
“他們好像會去歷史博物館和法師塔實地考察呢。這不是翹課的絕佳借口嗎?”
一股雨后青草般的淺淡馨香,混著少女的體溫,越過肩頭,悄然鉆入鼻腔。
她那連袖扣都系得松松垮垮的袖口下,一截皓腕不經意間滑出,白得晃眼。
隨意披掛的斗篷,歪斜的四葉勛章,鞋尖上甚至還沾著泥點。
可就是這樣一副毫無防備的模樣,制服也掩不住那驚心動魄的曲線,如同北海之上頂風怒放的花朵,飽滿,熱烈,在裙擺下勾勒出優雅又危險的弧度,偶爾會攪亂羅萬的心神。
北海之花。
這外號確實貼切。
細想來,她身段窈窕,血統高貴,容貌也清麗動人,外在的一切都無可挑剔。
只不過,內里的“餡料”……有些驚世駭俗罷了。
“老師?”
她竟毫無征兆地將整個身子貼了上來,仰視他的那雙眼眸里,清澈得不染一絲塵埃。
或許,只是自己想多了吧?羅萬心想。
***
開學初的采購熱潮退去,學生們添置物件的需求漸緩,小賣部也迎來了難得的喘息。
但羅萬并未就此清閑下來。
他最近正盤算著擴建店面。
而這筆啟動資金,說來諷刺,大頭竟來自那個總想撬走他安樂窩的琳恩子爵——她上回在對抗賽貢獻的爆米花錢。
那張蓋著“我買下的土地”印章的地契,圈出的范圍遠比現在的小賣部要大。
擴建本身不難,砌幾道墻,再叮叮當當地敲打一番也就成了。
多出來的空間,他打算隔出一個能喝點簡易茶水和咖啡的休息室。
到時候,再把柜臺上的面包挪過去,銷量想必能更上一層樓。
“問題是,攤子鋪開了,人手就不夠了……”
小賣部如今的規模,單憑他一人打理,其實已有些勉強。
能撐到現在,全靠他那隨心所欲的營業時間。
可上次那樣需要他臨時抽身的情況,隨時可能重演。
為了以防萬一,雇個手腳麻利、踏實可靠的兼職生,或許是時候提上日程了。
算了,這些都是后話。
眼下,施工才是當務之急。
傍晚,趁著天色未沉,羅萬早早掛上了歇業的牌子,踱步走出學院。
敲敲打打的體力活他自己能干,但施工的建材,還有日后經營咖啡廳所需的器皿備品,還得找商團采買。
雖然像每周送面包的店家那樣,找固定的供應商最省心,但這次品類繁雜,他也沒心思親自跑斷腿去一家家尋覓。
這種事,交給比他更專業的人來辦就好。
在遠離市中心的平緩山丘與林海之間,一座沐浴著南向陽光的古堡巍然矗立。
那便是潘海姆首富、帕倫西亞領主魯希蘭子爵的府邸。
羅萬熟門熟路地踏入莊園,警衛見了他,連身都未起,只是遠遠地點了點頭。
他不是來找琳恩的。
這個鐘點,那丫頭應該還在學院里。
咚!咚!咚!
他叩響了黃銅打造的獅首門環,厚重的雕花大門應聲而開。
門后,是一位銀發梳得一絲不茍、身著筆挺燕尾服的老管家。
他見到羅萬,深深躬下身去。
“許久不見,家主大人。”
“別叫什么家主了。有點事想請你幫忙,方便嗎?”
“當然,隨時恭候您的到來。請進。”
老管家名叫比爾,是侍奉了前代子爵一生的忠仆,也是琳恩最信賴的心腹。
他不僅打理著府邸上下,為了分擔琳恩在學院和領地事務上的重壓,還兼管著商團的運作。
“剛接到消息,女主人一小時后便會返回。您不妨留下,共進晚餐?”
“看來我得在那之前離開了。”
除了堅持稱呼自己的主人為“女主人”,并理所當然地將羅萬視作她的配偶外,比爾確實是個無可挑剔的管家。
“您是步行過來的?”
“嗯。”
“……您是否,向周圍的朋友提起過要來此地?”
“我是一路敲鑼打鼓過來的。”
上次羅萬搭乘馬車前來,結果不知被誰動了手腳,車輪壞在了半路,回去時折騰了好一陣。
這位老管家和他那位主人一樣,偶爾也會露出些不懷好意的爪牙,但在辦事能力上,卻是一流的。
會客室內,女仆奉上茶點。
羅萬看都未看,開門見山。
“我準備擴建小賣部,需要一批建材和備品,你幫我備齊。”
“請問您打算作何用途?”
“隨便賣點茶和咖啡之類的。”
“哦?您在茶道上也有所涉獵?那不如由我安排商團旗下的專人……”
“人手我會自己找,不勞費心。”
比爾對羅萬的要求沒有半點遲疑,頷首應下。
“請您列出清單,下周之內,我們會用貨車送到學院。需要內部裝潢的設計圖紙嗎?”
“能弄得體面點當然最好。”
“那么,我會委托專人負責。”
畢竟那不是鄉下酒館,要應付的是一群眼光挑剔的貴族子弟,最基本的審美還是得過關。
“拿著,這是貨款。”
“呵呵,不必了。這商團與府邸,遲早都是羅萬大人的,何必急于一時呢?”
“不會有那一天。別廢話,收下。”
羅萬硬是將一袋沉甸甸的銀幣塞進比爾手中。
說到底,這些錢本就是從琳恩的口袋里掏出來的。
他急于脫手的心態,促成了一次完美的財富回流。
事情談妥,羅萬即刻起身。
這老狐貍說一小時,意味著琳恩很可能三十分鐘內就會殺到。
半路撞上,那丫頭非得撒潑打滾不讓他走不可。
“我走了,有勞。”
“我為您備好馬車。”
“不用。”
“那至少,請允許我為您送行……”
比爾執意跟在羅萬身后,一路將他送出府邸。
庭院里有幾個仆人正在修剪花草,但與魯希蘭子爵家的顯赫聲勢相比,人手算不上多。
原因不難猜測——這座偌大的府邸,需要他們侍奉的主子,只有一個。
走出府邸大門時,兩座石碑攫住了羅萬的視線。
它們立在能將整個帕倫西亞盡收眼底的絕佳位置。
在這片大陸上,大戰過后,有太多人連尸骨都未曾尋回。
于是便催生出一種獨特的祭奠文化——在空無一物的墓前,擺上逝者生前的遺物與鮮花,用以慰藉那份無處安放的哀慟。
那是一種無魂的憑吊,一座沒有尸骸的墳塋——衣冠冢。
前代魯希蘭子爵夫婦雖非戰死于沙場,但他們的遺骸,至今下落不明。
而這,也正是羅萬無法對琳恩過分苛責的,一份沉甸甸的心債。
“還是沒找到嗎?”
“是的。小姐每年開春都會帶人清查當年魔物潮爆發的西邊森林,整整七年,一寸寸地翻找,始終一無所獲。”
“……”
“請您不必介懷。當時子爵夫婦已經犧牲,整個帕倫西亞都危在旦夕。若非有羅萬大人您,恐怕連琳恩小姐也……”
比爾的寬慰,卻未能驅散羅萬心頭的分毫陰霾。
他時常會想,如果當初自己能再謹慎一分,結局是否會截然不同。
那還是帕倫西亞學院建立之前。
那時的他,對待任何與魔族相關的事物,都像一柄出了鞘的利刃,鋒利得不留余地。
“請慢走,羅萬大人。”
多年來,他始終領受著這位老管家發自肺腑的感激,唇邊卻總縈繞著一股無法消解的苦澀。
灰燼焦土之上,赤手刨開余溫尚存的瓦礫,那個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嚎,他至今未敢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