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的深海里,一個聲音蕩開漣漪。
“喂?聽得見嗎?我叫海倫·厄尼斯坦。你呢,你叫什么?”
原來如此。
并非語言不通,只是他的意念,無法化為聲音傳遞出去。
無妨,那聲音的主人似乎早已洞悉一切。
“別擔心,我會給你取個更響亮的名字。”
撕裂骨肉的劇痛,轟然席卷。
她似乎一板一眼地遵循了帝國古籍,但召喚的源頭,并非虛構位面,而是真實存在的異次元。
這意味著,肉身的徹底重構。
那么,他現在的狀態……
“呵呵,你還挺幽默。沒錯,就像一塊在常溫下爛了兩周的漢堡肉餅。”
這,或許就是他最初的記憶。
“聽著,你被選中,成為了勇者。是從那隨機、無限、又蠻不講理的概率中,被強行拽出來的。”
那個聲音不緊不慢。
“別怪我,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是反對派。就算人類滅絕了,青草不也照樣會從土里長出來嗎?可惜啊,那些大人物,似乎不想活得像野草一樣,任人踐踏。”
“待會兒,教皇和國王會來見你,大概會說什么把女兒許配給你之類的屁話。你要是對早婚有興趣,聽起來應該還不錯?”
視野,如融化的冰凌,一點點清晰。
最先刺入眼簾的,是穹頂那片死寂的蔚藍,與腳下蔓延開的,溫熱的血泊。
他身旁站著兩個人。
一個為了維系他的意識,正喋喋不休。
而另一個,則雙膝跪倒在血泊里,任由猩紅浸透裙擺,只剩下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
“哦,這孩子?教團養大的圣女,好像……腦子不太靈光。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哭個沒完。”
“哦?能動了?魔法陣剛穩定下來,你恢復得真夠快的。啊,叫‘羅萬’怎么樣?古語里,是‘戰爭之王’的意思。很配你。畢竟外面的世界,早已越過亂世,直奔滅世而去了。”
羅萬撐起身體。
他伸出那只連指甲都未曾生長的,嶄新而陌生的手,探向那個啜泣的女人。
指尖觸碰到她膝蓋的瞬間,她哭得更兇了。
或許,她聽見了他心中那句無聲的嘆息——別哭了。
“羅萬。”
海倫的聲音再度響起。
“你所擁有的勇者之力,其根源指向三處。那是所有魔法的大原則,是構筑世界的基石——‘三元本’。其一已降臨你身,其二正在趕來的路上,而最后一樣,則需要你自己去親手創造。”
海倫開始闡述勇者的三種神力。
其一,為光之主神赫拉賜下的神諭。
其二,為寄宿于教團圣劍與圣盾中的神威。
以及……
“想好了再選。一旦許下信念,就再也無法回頭。”
那份只為守護某人的決絕信念。
“Numquam Obliviscatur Votum。羅萬,永志不忘汝誓。”
“當你失去那份心時,你那焚天煮海的火焰,便會如風中殘燭,倏然熄滅。”
***
哐當!!
劇烈的顛簸將羅萬從沉眠中猛地拋起,后腦重重撞在車廂壁上。
“唔……!”
意識回籠,他發現自己正置身于一輛駛向北海的馬車里,車廂內昏暗而逼仄。
崎嶇的山路,似乎讓車輪狠狠磕上了一塊頑石。
“您醒得可真是時候,車夫大叔剛才還說就快到了呢。”
坐在羅萬對面的小女孩捂著嘴,咯咯直笑。
狹小的空間里,只有他們二人。
“我叫莉莉。大叔你呢?”
“我可不是大叔。”
“可你長得就像大叔嘛。您去艾登伯里做什么呀?”
“去把那里領主的臉砸個稀巴爛。”
“天哪!那可是不敬之罪,您會被抓起來的!”
莉莉似乎一個人看膩了窗外,也不管羅萬是否回應,便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我的家鄉在南邊,是個很小的村子。不久前,盜賊把那里的一切都毀了。我沒了家,也沒了錢,所以想去艾登伯里碰碰運氣,找份活干。”
“那還真是不幸。”
“正好羅歇爾家族最近在招募傭人,從今天起招三天呢。我一定要被選上!”
“他們大概不會要鄉下來的土包子。”
“啊,真是的!我面試都還沒去呢,您就給我潑冷水!?”
馬車的速度漸漸放緩。
羅萬伸直雙腿,舒展著僵硬的身體。
遠方,怒濤翻滾的北海與星羅棋布的島嶼,已然闖入視野。
最中央那座巨島上,一座高聳入云的尖頂城堡,凜然矗立。
“嗯,如果可以,最后一天再去申請吧。”
“為什么呀?”
羅萬將幾枚銀幣丟給車夫,沖著名叫莉莉的小丫頭,懶洋洋地扯了扯嘴角。
“因為,可能會多出很多空位。”
***
羅歇爾家族,為何而存?
為成護佑人類之利刃,為將魔族趕盡殺絕。
自初代冰雪公創下秘傳魔法以來,羅歇爾的家訓,未曾有過分毫動搖。
他們永遠立于黎明前的至暗之處,是第一道迎擊黑暗的鋒刃。
為此,王國,尤其是北境的人民,對羅歇爾家族的崇敬,甚至超越了那位海倫·厄尼斯坦。
若論魔法境界,或許云泥有別,但作為貴族,作為統治者,羅歇爾的一切,都只為人類。
無數生命為此獻祭。
比任何家族都要多的騎士,都要多的勇士,將冰冷的尸骨沉入了北海。
無論大戰落幕與否,放眼整個潘海姆王國,沒有哪個家族流過的血,比羅歇爾更多。
這份沉重,是王室的勛章所無法承載的。
“到了,家主大人。”
“把她帶進來。”
克莉絲汀·西爾維斯特·德·羅歇爾。
僅憑一桿冰槍,便令魔族聞風喪膽的極冰女帝。
她背負著羅歇爾家族累世的犧牲,是至今仍未倒下的鐵血大公。
世間的評價,她其實毫不在意。
自掌握秘傳魔法的那天起,克莉絲汀便與歷代家主一樣,為人類而戰,一如所有冰雪公那樣。
“……”
她凝視著靜臥于冰棺中的妹妹。
取出阿黛拉·西爾維斯特的心臟,既非為了重拾榮光,也非為了鞏固權勢。
羅歇爾,本就是如此。
一柄刺穿敵人心臟、不帶一絲溫度的利槍。
阿黛拉也必須如此。
因為,她姓羅歇爾。
克莉絲汀將手貼近妹妹冰冷的耳畔。
那個未能逃走,或者說,放棄了逃走的阿黛拉,終究沒能等到戴上另一只耳環。
偽裝愚笨考入學院,在魔法對抗賽中嶄露頭角,受邀參加沙龍,步入社交界,試圖與伯爵聯姻以脫離家族……
她窮盡一生的掙扎,最終化為泡影。
那么現在,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接受羅歇爾的秘傳。
那顆微弱搏動著、承載著家族業力的心臟。
克莉絲汀朝著那里,伸出了冰冷的手。
就在那個瞬間——
“喂。”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領主城堡最深處,那座背靠鐘樓的巨廳入口處,悠悠傳來。
“我說,你們這綁架,也太明目張膽了點。讓我奶奶來操刀器官買賣,都比你們干得隱秘。”
“你是什么人?”
“我?”
他的穿著在北海的酷寒中顯得格格不入,單薄得可笑。
輕浮的語調,淬著劇毒的微笑。
“帕倫西亞學院小賣部的老板。來找你們賠償我那間被砸得稀爛的鋪子。”
“你想要錢?”
“錢就免了。你旁邊是不是躺著個前科累累,如今又添一筆的盜竊犯?”
那赤手空拳,連一把劍都沒帶的黑發男人,遙遙指向克莉絲汀身旁的阿黛拉。
“我把她帶走就行。”
***
……腳步聲,消失了。
克莉絲汀察覺到,城堡外,安靜得有些過分。
她緩緩走下臺階,纖細的手臂向旁伸出。
半空中,一桿剔透的冰槍,悄然凝成。
“不知死活的狂徒。”
“死活?”
“你說自己是小賣部老板?看來你活在潘海姆,卻對羅歇爾之血背負的重量,一無所知。”
他究竟有何等魔力,能悄無聲息地穿透重重警衛與騎士團,已不重要。
自克莉絲汀足下,薄冰如蛛網般爬上墻壁與地面。
冰封的殿堂內,毫無溫度的嗓音,冷冷回響。
“上周,森里爾湖,青薔薇騎士團戰死十五人。我記得他們所有人的名字。”
那聲音里沒有一絲波瀾,只是平靜地念出貝克爾、馬西爾、賽莉塔……一個個犧牲者的姓名。
“兩周前,死了二十個。昨天,又死了三個。”
沒有怨恨,沒有感慨,亦無悲傷。
“全都是因為我為了趕回這里,而暫時撤離了前線。”
她的話語,仿佛在訴說著一場永不消融的冰雪。
“你知道嗎?北境,羅歇爾,付出了無數的犧牲。從大戰之前直到如今,始終作為潘海姆最前沿的壁壘,默默履行著職責。”
話音落下,寒霜愈發深重。
窗欞上凝結出冰花,穹頂化為一片雪白,金屬被凍裂的悲鳴,充斥著整個空間。
“有被黑魔法腐蝕,血肉消融的人;有被魔獸利爪撕碎,一邊拾撿自己內臟一邊死去的人。即便如此,我們也未曾后退一步。”
凍結傷口,踏血前行;凍結敵人,以尸為橋。
“赫爾澤布最險惡的硫磺火之谷,回蕩著哀嚎的悲鳴懸崖,還有那永不見天日的漆黑壕溝,我們都一一踏平了。”
只為,將魔族,徹底根絕。
“你,知道嗎?”
為成潘海姆之利刃。
“我們,一直活在地獄之中。”
冰雪公的長槍,指向了她那被寒霜覆蓋的妹妹。
“若北境有兩位掌握秘傳的法師,犧牲將大幅減少。不只是羅歇爾,在拉維耶爾山脈、在森里爾湖,在整個潘海姆與魔族交戰的所有人,一生之中,至少能多保住一次性命。”
反之,則會有更多人,枉死沙場。
因此,冰雪公在質問。
“羅歇爾之血背負的重量,現在,你懂了嗎?”
你,又憑什么,來折斷這份大義?
暴雪驟歇,死寂降臨。
克莉絲汀那雙剔透的眼眸,一刻也未曾從羅萬身上移開。
他只是靜靜站著,闔上了眼。
那一瞬間,他像是死了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一抹微笑,在他唇邊綻開。
那笑容稍縱即逝,無關嘲弄,也并非強忍。
那是一抹……苦澀到極致的凄然。
“真是……天真得可笑啊。”
他撣去肩頭的冰屑,臉上同時浮現出孩童般的天真與深淵般的黑暗,連克莉絲汀都不由得為之一顫。
“居然還會一個個……去記死人的名字。我啊,殺得太多,忘得太快了。”
除了幾個蠢得無可救藥的家伙。
羅萬說著,抬起頭,仰望著她。
“你知道嗎?歷史書上,寫得跟你說的一模一樣。但世人對赫爾澤布,似乎有什么天大的誤會。”
映在冰晶上的天光,悄然傾斜。
克莉絲汀驚覺,羅萬周遭的冰雪,正在無聲消融。
她猛地舉起長槍,卻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她無法理解這種情緒。
“什么熔巖大地,什么鮮血森林……嗯,聽起來倒是挺唬人。但魔族也是被刀捅了就會死的貨色,他們怎么可能住在那種鬼地方。當然,那里的確不適合人類生存,但也僅此而已。”
他手中依舊空無一物。
然而,僅憑那句話滲透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重量……
“你說你活在地獄?”
……竟讓身為冰雪公的她,都感到血液為之凍結的酷寒。
“我,就是親手創造了那片地獄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