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死寂的對峙中凝固、流逝。
用北海鯨油澆筑的燭火早已燃盡,最后一縷青煙也消散無蹤。
教堂彩窗上凝結的冰霜,在死寂中發出細微的“沙沙”聲,簌簌剝落。
在這高聳的鐘樓之內,唯一能證明時間仍在流淌的,唯有昏迷的阿黛拉那游絲般的呼吸。
嗒!
一聲輕響,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克莉絲汀動了。
她右手長槍如一道離弦的冰矢,脫手擲出,直釘羅萬心口,身形卻鬼魅般向后飄退。
羅萬探手,五指精準地扣住那刺向心臟的槍桿。
也就在這一瞬,一股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氣轟然引爆,將整座鐘樓瞬間染成一片死寂的霜白。
【秘傳魔法:冰獄】
【超界寒波】
毀滅性的寒冰風暴吞噬了羅萬原先所在的位置。
克莉絲汀瞳孔收縮,只見風暴的中心,一道身影竟在眨眼間徒手撕裂寒流,悍然突進!
她心念電轉,立刻于虛空中召喚出第二桿長槍,橫于身前。
【秘傳魔法:冰盾】
一面鐫刻著繁復霜紋的巨盾,憑空出現在羅萬前方十步之處。
他看也不看,一拳揮出。
“吱嘎!”
尖銳的碎裂聲還未在空氣中傳開,克莉絲汀便已預知了魔法的崩解。
但高階魔法師的戰斗,從來不是一招一式的交換。
【多重詠唱】、【術式變形:小型化】、【術式干涉:遠程操控】
【秘傳魔法:冰盾】
羅萬的拳鋒觸及前一剎那,巨盾轟然分裂!
無數碎片在空中自行演化,折射著幽光,化作千百面更小的盾牌,如鱗片般層層疊疊,構筑成一道無法逾越的冰之壁壘。
【白魔道:鏡面世界】
【秘傳魔法:霜花】
初次沖擊下懸浮于空中的億萬冰晶,被窗外透入的微光點亮,如鉆石塵埃般翩然起舞。
克莉絲汀槍尖的魔法陣投射其上,剎那間,每一片鋒銳的冰晶表面都倒映出一個完整的術式。
一個、兩個……蘊含著極寒魔力的藍色光環,在漫天飛舞的冰晶上瘋狂反射、增殖,瞬間便布滿了羅萬前后左右的每一寸空間,將他徹底封鎖。
就在他拳勢一往無前,即將貫穿一切的瞬間——
【并列術式構筑:巨型化】
【秘傳魔法:冰盾·萬象歸一】
唰啦咔啦!
轟!!
一道通天徹地的巨型冰墻拔地而起,其磅礴之勢,幾乎要將整座鐘樓從中劈開!
冰墻崩塌的恐怖沖擊力,讓宏偉的艾登伯里領主城堡都為之劇烈搖晃。
轟隆!
山巒般的冰塊發出沉重的轟鳴,砸穿地面,墜入深淵。
“……”
僅僅一回合的交鋒。
克莉絲汀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無法掩飾的震驚。
那個男人,僅憑血肉之軀,一擊,就幾乎粉碎了她以復合術式層層強化的絕對防御。
“……嘖。”
然而,羅萬也付出了代價。
他的**并非金剛不壞,砸碎冰盾的右拳,手背皮肉翻卷,森森白骨清晰可見。
從手腕到肩膀,整條手臂的皮膚下血管盡數破裂,血肉模糊一片,關節與韌帶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下斷裂,呈現出詭異的扭曲。
咔嚓!
骨骼錯位的摩擦聲令人牙酸。
可羅萬,竟用那只已然殘廢的手,再次握緊了拳頭,一步步向她走來。
克莉絲汀亦在虛空中勾勒出新的魔法陣,重新凝成長槍。
***
羅歇爾家族的秘傳魔法,根源為冰,卻早已超越了冰與雪的范疇。
所謂魔法,本就是以一種偏執到極致的視角,去重新定義這個宏大而不可理喻的世界。
而在克莉絲汀眼中映照出的世界,萬物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被凍結。
羅歇爾的冰,并非物質。
羅歇爾的魔道,亦非造冰之術。
它的本質,唯有“凍結”。
將一切,悉數凍結。
目光所及,目光便被凍結;手之所觸,手臂便被凍結;若以魔法相抗,連魔法本身都會被凍結。
在它的面前,一切動態之物皆為虛妄。
無論是人,是魔,還是他們所承載的理念、怨念、思念、信念、執念與妄念。
無論是觀念、毒念、尊念、宿念,還是斷念與祝念。
天地間森羅萬象,皆由念想而生。
而這世間一切的魔法與念頭,在羅歇爾的魔道面前,都將被剝奪動的資格。
那么,這個男人,也理應如此。
【秘傳魔法:小冰河紀】
寒意,降臨了。
并非侵入肌骨,而是直接在靈魂深處凝結的、絕對的寒意。
時間仿佛被拖入了泥沼,羅萬的動作肉眼可見地遲緩下來。
凍傷麻痹了痛覺,但他身上那些深可見骨的創口,除非神經被連根凍死,否則不可能毫無知覺。
大氣被凍結。
大地被凍結。
當整個世界都被封入一塊巨大的琥珀時,他的血肉之軀,又怎能幸免。
即便如此,他依然沒有停下腳步。
嚓啷!
第十五桿長槍,在他的拳下碎裂成漫天冰屑。
屬于秘傳魔法的一百二十種變化,已盡數被他用最原始、最野蠻的方式化為齏粉。
克莉絲汀有種預感,只要讓羅萬的拳頭觸碰到自己一次,哪怕只是一次,一切就都將終結。
但是——
砰!!
他捶打著再次生成的【冰盾】,力量卻已在衰減。
羅萬的身體,已瀕臨極限。
他永不停歇地前行,此刻,距離克莉絲汀僅有三步之遙。
但他終究,沒能再前進一步。
“……”
在布滿蛛網裂痕的冰盾之后,克莉絲汀那雙冰湖般沉靜的眼眸,正凝視著眼前這具幾乎已成凍尸的男人。
純白的雪與剔透的冰之上,灑落著觸目驚心的殷紅血點。
透過他被鮮血浸透、垂落的劉海,兩人的視線,在冰冷的空氣中交匯。
就在克莉絲汀以為他已力竭的瞬間,他竟猛地揚起頭,用頭顱狠狠撞向冰墻!
克莉絲汀臉色驟變,急忙將長槍往地上一頓。
【秘傳魔法:冰牢】
轟轟轟!!!
一座晶瑩剔透的冰牢拔地而起,將羅萬的軀體徹底封死在內。
但這還不夠。克莉絲汀榨干最后一絲魔力,施展了最終的術式。
【秘傳魔法:過冷卻】
他保持著前伸的姿勢,連同時間一起,被徹底凍結。
克莉絲汀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白霧,她環顧四周,天頂被擊穿,墻壁半毀,這里已是一片廢墟。
這片廣闊的空間,皆是她自戰斗開始以來,步步后退留下的距離。
羅萬一刻不停地猛攻,最終還是殺到了她的眼前。
‘結束了。’
就在克莉絲汀為此感到慶幸的,那一剎那——
呲啦……
那號稱能夠凍結萬物的羅歇爾之冰上,一道細微的裂痕,悄然蔓延開來。
***
羅萬離開的數日后,帕倫西亞的災后修復工作已近尾聲。
城市的封鎖令解除,商旅往來不絕,學院的課程也重回正軌。
然而,還有一位學生遲遲沒有返校。
夏洛蒂親自登門拜訪,順便帶上了之前為琳恩墊付的八萬金幣。
“非常抱歉,夏洛蒂大人。家主身體抱恙,不便見客。”
“哦?身體不適,這幾天又是如何處理領地公務的?還是說,發生了什么?”
面對攔住去路的管家,夏洛蒂笑意盈盈地問道。
比爾面露難色:“家主大人她……似乎是在為羅萬先生憂心。”
“啊~”
夏洛蒂的手指在空中優雅地畫了個圈。
原來如此,羅萬一到帕倫西亞便直奔北海,讓那位子爵大人坐立不安了。
想來也是,她雖知羅萬很強,卻未必清楚,他究竟強大到了何種地步。
“那可就沒辦法了。”
“需要我為您另行安排會面時間嗎?”
“不必,沒關系。我現在就要見到她。”
“……欸?”
夏洛蒂嫣然一笑,指尖輕點虛空,一扇傳送門在她身后無聲旋開。
在比爾驚愕的目光中,她一步踏入。
“讓我看看……哇哦。”
傳送門的另一頭,正是琳恩的寢室。
既然管家說她沒在處理公務,那定然是在這里。
然而,映入眼簾的景象,讓夏洛蒂微微挑眉。
這昏暗而蕭索的房間,與潘海姆首富魯希蘭子爵的身份格格不入。
沒有華麗的窗簾,沒有昂貴的地毯,更沒有價值連城的家具,只有一些雜物散落在地。
一只小小的玩具熊,一條有些陳舊的發帶,還有幾件明顯不屬于女性的衣物。
在房間深處,夏洛蒂看見被子拱起一團。
“子爵大人?旅途的疲憊還沒消除嗎?”
她走上前,掀開被子。
只見琳恩正像只小動物般蜷縮著,懷里緊緊抱著羅萬在魔能車上買給她的那瓶梅子酒。
“何事。”
聲音從被子里傳來,悶悶的。
“來還錢呀。管家先生攔著,我只好用點小手段了。”
“放門口就行。”
“您在擔心那位老板嗎?”
“……你要是能用你那了不起的魔法跟過去看看,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副模樣,與平日里那位殺伐果斷的帕倫西亞領主判若兩人。
夏洛蒂心中了然。
她有作為學院理事長的職責,琳恩也有作為領主的重擔。
說起來,她似乎在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雙親。
或許,對琳恩而言,羅萬早已超越了“重要之人”的范疇。
夏洛蒂重新為她蓋好被子,將錢袋輕輕放下,柔聲說道:“子爵大人,還記得我曾向您提過的那位海倫·厄尼斯坦嗎?”
無論是白騎士維布雷特,還是圣女艾莉絲,都已是傳奇。
但大魔導師海倫,其強大已到了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恐怖境地。
她那令大陸所有魔法師都為之戰栗的成就與威望,其實源于一個非常簡單明了的事實。
那就是,海倫·厄尼斯坦所獨創的秘傳魔法,不止一種。
就像白魔道與黑魔道,一種秘傳魔法之下,便包含著成百上千的術式。
而她究竟掌握了多少種這樣的秘傳魔法,無人知曉。
“她非常強。遠超子爵大人您的想象。”
“……你之前不是說,有信心贏她嗎?”
“不止是我,任何一位大公都會這么說。因為我們對自己所創造的世界,抱有絕對的自信。”
是的,這并非數量的問題。
所謂魔法,本就是以一種偏執到極致的視角,去重新定義這個宏大而不可理喻的世界。
是為了抵達魔道的終極,而甘愿舍棄除此之外的一切。
夏洛蒂或許會為一個如此年輕——一個甚至沒有像她一樣延長過壽命的后輩——的天賦而感到敬畏,但她從不認為自己窮盡一生所構筑的秘傳魔法,會輸給任何人。
“但是子爵大人,我啊,至今都沒有信心能戰勝那位老板。”
夏洛蒂回想起自己所見證的那個男人。
“因為,他真的非常、非常強大。強大到讓人堅信,無論身處何等絕境,他都不會放棄,也絕不會失敗。”
倘若海倫·厄尼斯坦真如傳說中那般完美無瑕,又為何要將自己的秘傳魔法,親手贈予羅萬呢?
“所以,請不要太過擔心。”
魔法,并不總是強大的。
人類,也并非生來就強大。
這是漫長的戰爭史中,被無數次證明的事實。
“老板他,一定會回來的。”
但是,勇者之所以被稱為勇者,正是因為他們足夠強大。
而這個事實,至今,從未被打破過。
***
咔嚓,咔嚓!!
冰層,正在碎裂。
眼前,是冰雪公那張因驚愕而蒼白的面孔。
在初次交鋒時,羅萬就已判斷出,想正面擊潰她的防御難如登天。
那攻守一體的冰系魔法,不僅殺傷力驚人,更能剝奪對手的行動力與平衡感,在防御端堪稱無懈可擊。
因此,他選擇的策略只有一個:不計代價地,接近她。
如今,海倫植入他體內的十二種秘傳魔法中,能在不給身體造成毀滅性負擔的情況下動用的,只有兩種。
其中,第一個魔法已然發動。
咔嗒咔嗒咔!!
【秘傳魔法:天災】
【獻祭黑日之篝火·日蝕孤星】
太陽隱去,黑暗降臨。
消失的光與熱,在一瞬間盡數匯聚于他的指尖,迸發出足以熔化萬物的恐怖熱量。
他撕開冰牢,從中脫身。
克莉絲汀則揮舞著第十六桿冰槍迎面刺來。
兩人間的距離已被壓縮至極限,她已退無可退。
從羅萬體內涌出的熔巖般的熱流,與她釋放的極寒之氣劇烈碰撞,爆發出遮天蔽日的蒸汽。
機會,只有一次。
羅萬一把抓住那刺向心臟的槍桿,將其生生折斷,同時側身避開從四周攢射而來的冰晶碎片,向著克莉絲汀伸出了手。
就在那一瞬間……
噗!
第十七桿冰槍,悄無聲息地,刺穿了他的小腹。
傷口瞬間被凍結,沒有一滴血流出。
他的指尖,終于,輕輕地,觸碰到了克莉絲汀那高挺的鼻梁。
一次輕柔得近乎憐憫的觸碰。
“僅僅是擦過一次罷了。”她的聲音冰冷。
“……咳。”
“不痛,不癢。這就是你的全部了嗎?”
他的手臂緩緩垂落。
羅萬看著她,忽然笑了。
“你在笑什么?”
“結束了,蠢貨。”
“什么?”
【秘傳魔法:萬法終焉】
咔嚓——!!!
插在他腹部的長槍應聲破碎。
覆蓋著地面的冰雪在剎那間消融。
溫暖的春風從被擊穿的天頂吹拂而下,驅散了盤踞于此的凜冽寒冬。
魔法的終結。宣告所有魔法師末日的,對魔法師戰最強的一手。
“呃,嗬……!”
克莉絲汀突然捂住心臟,猛地跪倒在地。
她的身體劇烈抽搐,吐出大口鮮血。
羅萬心中了然。
‘她說要挖出自己的心臟。’
原來,她竟是用魔法制造了一顆假的心臟來代替。
他沒有絲毫猶豫,轉身走向阿黛拉。
是冰雪公先一步恢復魔力、重塑心臟,還是她先一步在痛苦中死去?
倘若她死了,正如她自己所言,潘海姆將會陷入巨大的權力真空。
雖然可以去外面叫人拿些藥劑來,但羅萬的判斷與善意,也僅止于此了。
他踉蹌地走向那座冰棺,找到了依舊靜靜躺在里面的阿黛拉。
她原本像被凍在冰塊里的鮮魚,此刻冰已融化,她變成了一條躺在水箱里的魚。
問題是,和魚不同,阿黛拉在水里無法呼吸。
羅萬急忙將她從水中抱起。
他內心還在提防著是否需要再次按住她的心臟,但幸運的是,或許因為時間不長,她很快便恢復了意識。
“咳,咳……!”
在他與冰雪公殊死搏斗時她紋絲不動,戰斗剛一結束她就立刻醒來。
羅萬的猜測只有兩種。
要么,她是想坐山觀虎斗,然后投靠勝利者;要么,她一直都堅信著他。
“老師……”
“嗯,小跛子。”
萬幸的是,看著他微笑的她,那雙清澈的眼眸里滿是依賴,無論怎么看都像一只完成了印刻效應的小鴨子。
看來是后者。
身著華美禮服的阿黛拉,被他抱在懷中,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我,我這里,心臟好痛。感覺……快要死了。”
“這個我查過,不是心律不齊。大概是來這里之前魔力消耗過度了。”
“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這樣了。”
“可能是剛才打斗時被彈飛的冰塊砸到了。”
“我覺得不是。”
阿黛拉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伸出纖細的雙手,環住羅萬的脖頸,在他耳邊低語,吐氣如蘭。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
北海之花,在他的懷中,于血與火的廢墟之上,悄然綻放。
“我想,那是因為我愛上您了,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