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信風拂過南境,將帕倫西亞這座小城從沉睡中喚醒。
隨之而來的,是每年此刻雷打不動的人潮洪流。
為了新學期的入學典禮,無數年輕的貴族子弟與他們成群的仆從,告別故土,從四面八方涌入這座異鄉之城。
城外的土路被碾出無數嶄新的轍痕,密密麻麻的蹄印層層疊疊,幾乎要將路面本身都遮蓋。
商業區里,衣飾店的門檻快被踏破,鼎沸的人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阿黛拉的朋友吉娜望著窗外一天比一天擁擠的街道,又瞥了眼遠處學院廣袤的輪廓,長長地舒了口氣。
幸虧動身得早,她暗自慶幸,否則非被卷進這片混亂的漩渦里不可。
今天是開學的第一天。
一些新生還在手忙腳亂地往宿舍里搬運行李,另一些則在為尋找自己的教室而焦頭爛額。
而早已萬事俱備的吉娜,此刻正無奈地望著床上那位——依舊頂著一頭亂發,滿臉茫然的阿黛拉。
‘天……真像一幅畫。’
吉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一個偏遠小貴族,居然有幸和傳說中羅歇爾家族的千金同住一室。
是叫“反魔之槍”,還是“北海之花”來著?
冠以羅歇爾之名的稱號多如繁星,但吉娜覺得,后者才配得上眼前這張睡眼惺忪的臉。
哪怕剛從睡夢中掙脫,帶著幾分慵懶的呆滯,阿黛拉的容顏依舊清麗得令人窒息。
吉娜低頭看了看自己,再看看她。
明明是完全相同的學生制服和斗篷,穿在兩人身上的效果,卻仿佛隔著一道天塹。
她不僅美得驚心動魄,性子也溫軟活潑,像只無害的小動物。
“那個,吉娜。”
“嗯?”
“你說,面包這種東西,能不能從世界上徹底消失啊?”
只要她不開口說這些讓人嚴重懷疑其精神狀態的胡話,那就真完美了。
“你又在說什么傻話……”
“你想啊,小賣部要是不賣面包,改賣意面,他就不會逼我去偷了呀。我得去提個建議才行。”
“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什么啊!別管面包了,快走吧,只剩三十分鐘了!”
吉娜一把拽起還在夢囈般的阿黛拉,幾乎是拖著她沖向教室。
第一堂課。
她心底有個聲音在催促,無論如何,絕不能遲到。
***
帕倫西亞學院的學制,共計三年。
一年級,主修魔法與劍術的基礎,輔以培養貴族風范的通識課程。
學院本身便是一個微縮的龐大社會。
從踏入校門的那一刻起,無形的階級與財力壁壘,便已悄然豎起。
名門望族的子弟,第一年大多只求混個最低學分,真正的戰場,是在觥籌交錯的社交舞會上。
于他們而言,編織人脈遠比枯燥的課業重要得多。
反之,那些爵位低微、沒有封地,或是與世人幻想截然不同,時常為生計發愁的低級貴族,則必須將成績視若生命,拼盡全力汲取知識。
實在走投無路時,他們甚至會溜去城里打零工,或是湊錢入股某個小商團。
“基礎魔法學”的階梯教室內,坐滿了形形色色.的學生,空氣中彌漫著新羊皮紙與舊書卷混合的獨特氣味。
坐在第一排,脊背挺得筆直,目光如釘子般牢牢鎖在黑板上的少女——麗芙·格林伍德,便屬于后者。
“在討論驅動魔法的資源,我們通常指代的是‘魔力’。其中,各位最熟悉的白魔法,便是通過對‘魔力’進行精密提純后施展的代表性學科。”
教授蒼老而醇厚的聲音在室內回響,講述著所有魔法學徒的入門理論。
這些內容,對于去年已經修過一次的麗芙來說,早已爛熟于心。
“另一方面,世間還存在著與‘魔力’相對立的另一種物質。它微量地滲透在空氣、土壤,乃至所有生命體之中,那便是——‘業力’。”
任何魔法師的體內都共存著這兩種能量,并需根據所學流派,對二者進行恰當的調和。
當教授提到“業力”會因蓄意剝奪生命而微量增長時,底下便傳來幾聲壓抑的抽氣,幾張年輕的臉上瞬間寫滿了驚懼。
為了安撫他們,教授用一種近乎調侃的語氣補充道:“各位無需過度恐慌。無論是‘業力’還是‘魔力’,作為驅動魔法的燃料,其本質并無優劣之分。”
“可是……那濫殺無辜的殺人犯,豈不是能用出更強的魔法?”
“此話不假——但增長的量,微乎其微。各位不妨換個思路。狩獵魔族、魔獸或是怪物,同樣會增長‘業力’。王國最精銳的霍斯克勞騎士團,是如何磨煉出那身本領的?”
“在……赫爾澤布……狩獵魔族。”
“正是。所以,各位完全不必被世俗的偏見所束縛。除了白魔法與黑魔法,潘海姆大陸上許多家族傳承的固有魔法,本身就是同時運用‘魔力’與‘業力’的杰作。”
教授最后警告學生,切不可為了增長業力而行無意義的殺生之舉,隨后結束了這段論述。
的確,獲取“業力”的難度,絲毫不亞于通過日復一日的艱苦冥想來提升“魔力”的總量。
臨近下課,教授公布了下堂課的準備事宜。
“好了,下周我們將進行一次實踐,測量各位體內的‘魔力’與‘業力’配比。小賣部已經備好了‘利特維斯試紙’,請各位務必攜帶。”
“利特維斯?”
“對。字面意為‘感知邪惡之色’的薄紙。它本身是純白色,接觸到的‘業力’越多,顏色便會越趨近于鮮紅。”
“啊!?那……!”
“哈哈,放心。你們絕大多數人的試紙,顏色只會是可愛的嫩黃色。”
課程結束的鐘聲一響,幾個男學生便擠在一起,交換著心照不宣的壞笑。
正如教授所言,利特維斯試紙雖是為測量魔力配比而生,卻有一個人盡皆知的“副作用”。
測試對象的一部分記憶,會直接烙印在紙面上。
通常,那只是人生中某個微不足道的瞬間剪影,但若是運氣夠好,便能窺見一些極富趣味的景象。
譬如霧氣氤氳的沐浴場景,匆忙更衣的瞬間,或是青春期那隱秘而躁動的,對歡愉初次覺醒的朦朧時刻。
人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睡夢中度過,因此,就連私密的睡姿都有可能被一覽無余。
麗芙面無表情地從那群正熱烈討論著該去弄到哪位小姐試紙的男生身旁走過,來到教室外的走廊。
“喂,阿黛拉,昨天跟你說的事,沒忘吧?”
“嗯……”
“哦,對了。下節課后,把利特維斯試紙也給我拿來。我倒要瞧瞧,我們高貴的羅歇爾大小姐,究竟住在怎樣金碧輝煌的府邸里。”
“那、那個……”
“怎么,你有意見!?”
“啊,好痛!知、知道了啦!別打了!我會拿來的!”
‘可悲。’
這是麗芙對走廊上那兩人的共同判詞。
一個空頂著家族盛名,卻任人欺凌的廢物魔法師。
一個仗著背后勢力,便對同窗耀武揚威的騎士學徒。
在她眼中,同樣的可悲,同樣的不值一提。
開學之初,貴族間這種或明或暗的“秩序洗牌”屢見不鮮,麗芙早已習以為常,懶得多費心神。
‘錢……還剩多少?’
麗芙伸手探入衣袋,指尖觸到的是一枚干癟的錢袋,輕得像塊被河水磨圓的卵石。
里面的錢,大概只夠買一張試紙和半個面包。
獎學金必須快點發下來才行。
可這該死的學院,行政效率低得令人發指。
她輕輕嘆了口氣,邁步走向小賣部。
午餐時間將至,為了避開即將洶涌而來的人潮,她加快了腳步。
***
“老板!一個香腸面包!”
“一包帕爾塔加斯軟煙,還有火石嗎?”
“請問羊皮紙還有剩的嗎?”
“二樓是賣什么的?!”
“大叔,錢我放這兒了啊!”
羅萬感覺自己的腦袋快要炸開了。
簡直要瘋了。
偌大的小賣部,人手只有他一個老板。
午餐高峰期的小賣部,就是一個塞滿了火藥與引信的木桶,隨時可能被一丁點火星引爆。
長長的隊伍里,學生和替主子跑腿的仆從混作一團,場面亂得像一鍋沸粥。
校規里那些洋洋灑灑的小賣部使用守則,在這股以數量碾壓一切的學生洪流面前,脆弱得同一張廢紙。
尤其是在開學伊始的三月,情況更是慘不忍睹。
“好了,給你裝好了!火石在柜臺最左下角!買煙的去那邊登記沙龍和家族名!羊皮紙在那——邊書架正右側!還有,二樓禁止入內!”
“大叔,那個錢……!”
“說了我不是大叔!!!”
他的咆哮聲不大,卻足以穿透喧囂。
……
周圍瞬間死寂。
……
下一秒,鼎沸的人聲又卷土重來。
畢竟顧客身份特殊,羅萬平日里相當注重言辭。
他并非卡諾擔心的那種粗魯莽漢,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才會失態,比如——當場逮住偷面包的賊。
“你們知道嗎?在遙遠異次元的一個小半島上,有一種神奇的年齡算法。我雖是異鄉人,但這里可是潘海姆王國,得入鄉隨俗,對吧?按這里的算法,我才二十八歲……”
“啊行了行了,快收錢吧。大叔,祝您生意興隆!”
唉,罷了。
擁擠的人潮好不容易才有了退去的跡象。
羅萬心想,自己一個退休人士,何苦來遭這份罪。
他一邊拾掇著散落在柜臺上的銅板,一邊大口喘氣。
就在這時,一樣東西輕輕地放在了柜臺上。
“一沓利特維斯試紙……還有面包。”
一個清冷如冰泉的聲音,卻像一把鋒利的薄刃,輕而易舉地剖開了喧囂。
吐出的每個字都清晰、沉穩,不帶一絲波瀾,精準地落入羅萬耳中。
因此,羅萬立刻辨認出了來人。
格林伍德。
他連北方聲名顯赫的羅歇爾家族都不認得,卻唯獨對這個姓氏印象深刻。
“請問要哪種面包,格林伍德男爵小姐?”
“有昨天烤剩下的話,就要那個。”
或許是前世沒能好好體驗學生生活,又或許是在戰場上見慣了生死,羅萬心里,總有那么一類人讓他想格外優待。
要么拼命學習,要么拼命戰斗。
學生就該有個學生的樣子,埋首書卷;而混混……不,騎士,就該有個騎士的樣子,拔劍出鞘,血戰到底。
他的前戰友維布雷特也常說,為榮譽而戰的騎士道,永遠值得敬佩。
說起來,那家伙后來好像不僅拿到了一等功勛章,還受封了爵位,但自那以后便斷了聯系。
總之,如今學院里這些嬌生慣養的少爺小姐們,實在太孱弱了。
明明身處和平年代,卻不思鉆研魔法,反而熱衷于交際舞,滿腦子想的都是偷面包之類的蠢事。
王國的未來,堪憂啊。
從這個角度看,格林伍德男爵家的嫡女,簡直是一股清流。
麗芙·拉貝爾·德·格林伍德。
魔法部二年級學生,一位出類拔萃的才女。
據說,她還是以首席的成績考入學院的。
單看她特意降級重修一年級的基礎魔法學這一點,就沒人能質疑她對知識的渴求。
“……還有,校規規定,除王室成員外,所有學生身份平等。請您不要再加‘男爵小姐’的稱呼了。”
“好的,男爵小姐。”
“……”
而且,或許是并非在典型的貴族家庭長大,每次羅萬故意這么逗她,她白皙的臉頰上總會泛起一抹淡淡的緋紅,可愛得緊。
說實話,前面那些都是借口。
在這座帕倫西亞學院,羅萬接觸過的學生比任何教授都多。
他能記住一個人,理由再簡單不過。
因為她漂亮。
漂亮得驚人。
烏黑的長發被精心編成兩股垂在胸前,那雙眼眸深邃得如同子夜的黑曜石,僅僅是與其對視,都像是一種褻瀆。
然而,先于那張清麗絕倫的臉龐映入眼簾的,反倒是她斗篷下勾勒出的纖細身姿。
她胸前平坦,身形纖瘦,卻絲毫不減其魅力。
當她低垂著眼簾,專注地清點掌心那幾枚可憐的硬幣時,那纖細脆弱的手腕,和不盈一握的腰肢便悄然顯露。
排在她身后的學生們,竟沒有一個敢開口催促,只是呆呆地凝視著她的背影。
“嗯……應該沒錯,您點一下吧。”
“……”
“大叔?”
那聲呼喚讓羅萬猛地回神,被叫做“大叔”的刺痛甚至都來不及發作。
“啊,請稍等。面包在這兒,試紙我放哪兒了……”
無論她手頭多緊,羅萬也實在不忍心把外面那干硬的隔夜面包遞給她。
他轉身從貨架上拿起一個幾小時前剛出爐的披薩面包,用紙袋細心包好。
接著,他正準備戴上手套去取利特維斯試紙,就在那一剎那——
‘嗯?’
一個鬼鬼祟祟的熟悉身影,闖入了羅萬的眼角余光。
是上次那個被他抓個正著,教訓了一頓才放走的面包小偷。
阿黛拉飛快地瞥了一眼柜臺這邊,然后像只受驚的兔子,悄悄將手伸向了麗芙剛才點名要的那個隔夜面包。
“喂,午餐時間要結束了!快點過來!”
“呼,呼!天哪,這學院也太大了吧!老板!這里!有沒有喝的!?”
雪上加霜的是,又一群學生鬧哄哄地涌了進來,像蝗蟲過境。
“試紙在這兒!歡迎下次光臨,男爵小姐!”
“啊?哦……”
再拖延下去,那個小偷一眨眼就會消失在人堆里。
羅萬急急忙忙把東西塞進麗芙懷里,下一秒,他雙臂一撐,整個人如獵豹般矯健地翻過了高高的柜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