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竟比想象中平順太多。
羅歇爾的士兵們早已枕戈待旦。
當他們看見那個渾身浴血、幾乎被鮮紅浸透的男人在阿黛拉的攙扶下走出時,每個人的臉上都凝固了混雜著驚駭與狂喜的表情。
只是,羅萬的傷勢實在太過駭人。
從艾登伯里乘坐魔能車,那劇烈的顛簸足以讓他骨肉分離。
他們當即立斷,租下一輛顛簸稍緩的馬車,一路向南。
車輪每一次碾過崎嶇,陷入泥濘,羅萬的喉頭便會涌上一股腥甜,咳出猩紅的血沫。
他的眼皮重如鉛墜,一次次不受控制地闔上。
躺在他身側的阿黛拉,便會撩起自己那臟污的裙擺,一次又一次,輕柔地為他拭去嘴角的血痕。
“老師……”
每當夜色浸染車窗,四周陷入死寂,阿黛拉便會將耳朵悄悄貼上他的胸膛,吐出破碎的低語。
有時是懇求他不要死去,有時是無意義的感謝。
她大概是唯恐那微弱的心跳,會在下一個顛簸中徹底沉寂。
然而,她的擔憂終究是多余的。
勇者的軀體堅韌如斯,傷口愈合的速度遠非凡人可比。
只要三種神力一息尚存,這副身軀便不會輕易朽壞。
咯噔,咯噔。
車輪碾著塵土與歲月,不知行進了幾日,他們終于抵達了一座寧靜的鄉野村莊。
這里以種植一種名為“夏多”的甜美葡萄而聞名。
從這里再走上半日,便是阿薩斯。
到了那里,就能換乘魔能車,安然回歸帕倫西亞。
“請問……有人在嗎?”
“哪位?啊?呀啊啊啊!!”
抵達村莊的小神殿時,出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那位祭司在看清羅萬模樣的瞬間,竟兩眼一翻,直挺挺地昏了過去。
所幸,他還是得到了最及時的救治,據說,就連村長家壓箱底的應急藥水,都為他耗了個精光。
當意識從混沌中浮起,羅萬發現自己正躺在神殿小屋的床上,周身纏滿潔白的繃帶,散發著草藥的清香。
靜謐的夜已降臨,祭司們都已歸家。
羅萬側頭望向窗外。
這座依著峽谷峭壁而建的無名村莊,夜色美得驚心動魄。
天幕之上,一道比他記憶中任何星空都要壯麗千萬倍的巨大銀河,如神祇遺落的璀璨紗幔,鋪展開來。
隸屬于“自由動天”環帶的億萬星辰,仿佛因天穹過于擁擠而失了立足之地,偶爾會顫巍巍地,墜下一兩顆。
其中一些,化作了魔法師塔頂終年不熄的奧術光芒。
而另一些,則落入這片鄉野大地,成為柵欄那頭葡萄園里,凝成果實的晶瑩露珠。
咕嚕嚕。
腹中傳來一陣細微的抗議。
說起來,這幾日顛簸,他確實水米未進。
他掙扎著,用手肘撐起身體。
除了被冰雪公一槍貫穿的腹部依然隱隱作痛,其余細碎的傷口都已結痂愈合。
他尋思著神殿廚房或許會有些殘羹冷炙,正欲推門,卻感到門把被另一只手從外面先行握住。
“老師,您醒了?”
是阿黛拉。
她提著一只沉甸甸的籃子,里面堆滿了紫水晶般晶瑩剔透的葡萄。
***
“這是傍晚時,村長和村民們送來的。”
嗯,做得很好。
這恐怕是阿黛拉迄今為止,做得最出色的一件事。
一股為人師表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不枉自己一番苦心栽培。
“是嗎?做得好。”
一想到那飽滿的果實,只需輕輕一咬,便會在齒間“噗”地一聲迸裂開甘美的漿汁,他的喉頭便微不可查地滾動了一下。
贊美之詞暫且擱置,他伸手探向那籃甘甜。
阿黛拉卻問道:“您的傷勢,還好嗎?”
“感覺好多了。我們明天一早就動身去阿薩斯。”
倏地。
那只籃子,忽然間離他遠了。
是阿黛拉收回了提著籃子的手臂。
她似乎渾不在意他那懸在半空的手有多尷尬,只是微微側過身,將籃子藏在身后,若隱若現。
“老師?”
“嗯?”
“您覺得……我怎么樣?”
說起來,她至今仍穿著那身早已不合時宜的舞會禮服。
一件被泥土與血污蹂躪得不成樣子的破爛衣衫。
以村民們的熱忱,理應會勻給她一件干凈的衣物才是。
“嗯……很美。”
這不是謊言。
縱然禮服破敗臟污,可穿著它的阿黛拉,確實美得驚人。
無論是那被束縛得不盈一握的纖腰,延伸至骨盆的柔美弧度,還是那大片裸露、在月光下泛著象牙色光澤的胸前風光,都足以讓任何男人心旌搖曳。
“真的嗎?您說的是真的嗎?”
“嗯。”
似乎連那籃葡萄也認可了他的回答,又一次向他靠近。
他正欲再度伸手,一償腹中饞蟲,那只伸出的手卻被阿黛拉柔軟的指尖抓住了。
“可是,老師,我有一個請求。”
那氣氛,仿佛在說,若不應允,便休想嘗到一顆葡萄。
窗外斜入的月光,在她那海藍色的波浪裙擺上,灑下粼粼的碎光。
他這才察覺,她雖仍穿著舊衣,卻早已沐浴過,身上散發著若有似無的淡雅花香。
“我……終究還是沒能去成舞會,也沒能在社交界,正式亮相。”
“所以?”
難不成是要自己陪她跳舞?
那可恕難從命,他從未學過那種玩意兒。
阿黛拉輕輕擺弄著兩人交握的手,旋即,將一件冰涼的小東西塞進他的掌心。
羅萬定睛一看,竟是自己先前從小賣部地板上撿到的那枚耳環。
“這是在老師您的口袋里找到的,是我來這里之前,遺失的東西。”
“……”
“請您,為我戴上吧。”
“名媛初登場”,社交界對初次亮相的貴族小姐的稱謂。
尚未正式亮相,無法締結婚約的女子,只在左耳穿孔;待到適婚之齡,方可雙耳佩戴飾物。
羅萬捏住那枚藍寶石耳環的末端,那部分被打磨得細長而尖銳,宛如一根銀針。
阿黛拉走到他面前,微微偏過頭,將左耳展露給他。
雪白的頸項,袒露在胸口與鎖骨之上,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斷。
還有那仿佛稍一用力便會破碎的纖柔身軀。
他將針尖湊近她耳垂的手,竟微微發起抖來。
過去,因沒能控制好力道而險些將她扼殺的記憶,如夢魘般閃回。
“我做不到。”
“您做得到的。”
她那水晶般澄澈的眼眸,正無聲地訴說著什么。
“只有老師您……能為我這么做。”
羅萬用顫抖的手,將耳環的尖端抵在阿黛拉的耳垂上。
這本該用更專業的工具完成,他因此愈發小心翼翼。
他捏住那柔軟的耳垂,深吸一口氣,指尖驟然發力。
隨著“噗”的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阿黛拉的黛眉微微蹙了一下。
一滴血珠,從耳垂滾落。
她抬手拭去血跡,臉上綻開一抹純凈的淺笑。
“嘻嘻,我現在也是一位真正的淑女了呢。”
或許,她很久以前就已經是了。
他的視線有些無措地游移開。
“老師。”
當他再次伸手想去拿葡萄時,阿黛拉這一次,竟將整個籃子都丟在了地上。
她再一次抓住他的手腕,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現在是淑女了哦。”
“……嗯。”
“我比那些春日里的酸澀葡萄,等待了更久,更久……現在,已經完全熟透了。”
仿佛為了印證這句話,他的手,被她引導著,隔著衣料觸碰到了那片柔軟而豐盈的所在。
那朵在驚濤駭浪中成長、被最華美的外衣包裹、如今終于結出果實的花,正在對他發出最致命的引誘。
“您,要嘗嘗嗎?”
他不知道掉在地上的究竟是不是酸澀的葡萄,但眼前的這一顆,看起來甜美得無與倫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