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歇爾家悍然入侵魯希蘭子爵領。
消息如同一塊巨石砸入王國的深潭,激起滔天巨浪。
萬幸,這場風波的損害被控制在最小限度,并未失控為兩個家族間的全面戰爭。
即便如此,一紙來自王都的命令已然下達——派遣調查官,徹查此事,平息干戈。
倘若只是兩個接壤領地的貴族互有摩擦,尚在情理之中。
可艾登伯里與帕倫西亞,一個雄踞潘海姆王國之北,一個偏安王國之中,兩地遠隔千里,素無瓜葛。
更何況,這并非鄉下領主間雞毛蒜皮的械斗,而是王國最頂尖的魔道門閥與商業巨擘間的正面沖撞。
整起事件的爆發,就像一堆濕透的稻草,毫無征兆地燃起了熊熊烈焰,處處透著詭異與荒唐。
于是,泰薩倫軍部監察室的蓋勒赫特·伯恩哈特二等政務官,被任命為王室特派監察官,即刻動身。
他身著雪白的監察官制服,肩上猩紅的肩章熠熠生輝,是王都公認的青年才俊。
蓋勒赫特出身北方子爵家的長子,曾是瑤光魔塔備受矚目的中層法師。
此后,他的人生軌跡卻劃過一道令人費解的弧線。
他竟加入了與七大魔塔素來不睦的拉維耶爾山脈十二聯盟,在“藍月”戰斗魔法師團擔任百人隊長。
這段獨特的履歷,讓他不僅擁有超凡的個人武力,更對北方盤根錯節的勢力了如指掌。
他心底藏著一簇火苗:只要將此事處理得滴水不漏,一等政務官的晉升便指日可待。
懷揣著這份野心,他踏上了駛向北境艾登伯里的魔能車。
然而,當他風塵仆仆地抵達這片陌生的北海,迎接他的,卻是一座死寂的港口。
所有的舢板都被粗大的纜繩牢牢捆縛,如同一具具擱淺的骸骨。
他被困在了岸邊,無法渡海前往領主城堡所在的孤島。
蓋勒赫特的目光落在一個港口附近來回踱步的老人身上,那飽經風霜的模樣,一看便知是船老大。
“老先生,請問這里是出了什么事嗎?”
老人渾濁的眼球轉向他,噴出一口酒氣:“娘的,你小子哪兒來的?”
“我從王都來,有要事拜見羅歇爾伯爵。但眼下這光景,似乎過不了海。”
“呵,現在?做夢吧。那些當兵的把水道全他娘的封死了。”
“為何如此?”
“我哪兒知道,嗝!差不多一個禮拜了,就這鬼樣子。除了一個頭上戴花的姑娘和一個該死的家伙從里頭出來,再沒見過活人進出!”
戴花的姑娘?
難道是……在帕倫西亞銷聲匿跡的阿黛拉·西爾維斯特?
羅歇爾家族至今未對外吐露半個字。
蓋勒赫特心頭一緊,追問道:“他們是怎么出來的?”
“嘿,那是我送的!在那——邊,島后頭,有條沒人知道的暗水道。”
“咳……那么,不知能否也載我一程?”
“嗯……給錢就成。”老人渾濁的眼睛上下掃視著蓋勒赫特腰間的佩劍與挺括的制服,“小子,你除了耍劍,會兩手魔法不?”
“嗯?”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蓋勒赫特登船后的一瞬間,便以最粗暴的方式揭曉了。
嘩啦啦啦——!!!
海面轟然炸開!
一頭體長至少七米的龐然巨物破水而出,腥臭的血盆大口當頭罩下,仿佛要將這葉扁舟連同船上的人一口嚼碎!
老人嘶吼著猛轉船舵,船身以毫厘之差擦著怪物的獠牙滑開。
緊接著,更多的陰影從深海翻涌而上,無數海洋魔物匯成一片沸騰的噩夢,誓要將他們拖入深淵。
“這簡直瘋了……!!你們當初是怎么穿過這片鬼地方的!?”蓋勒赫特失聲吼道。
“我他娘的也不知道!呵呵,上次送那倆小家伙的時候,這些畜生還跟死老鼠似的,乖乖趴在海底下呢!”
最終,蓋勒赫特不得不釋放了數個壓箱底的魔法,才在一片血水與斷肢中殺出重圍。
當他踉蹌著踏上主島的碼頭時,一身雪白的制服早已被海水與血污浸透。
而領主城堡所在島嶼的全景,更是讓他的心臟驟然一沉。
整座城鎮淪為一片廢墟,街道上遍布著斷壁殘垣,慘烈的景象堪比戰區。
那座標志性的、高聳入云的古堡尖頂,竟被攔腰斬斷,半截殘骸搖搖欲墜地掛在空中,仿佛一尊無聲的墓碑。
看到蓋勒赫特的身影,羅歇爾家的士兵們個個面露警惕。
他板起臉,走向一名正在清理廢墟、神情麻木的士兵,亮出了鐫刻著王室徽記的印章。
“我是王室特派監察官,蓋勒赫特·伯恩哈特。奉命調查羅歇爾家族于上月未經通報,擅自入侵帕倫西亞一案。”
“無可奉告。”士兵的聲音干澀沙啞。
“你的意思是,要違抗國王陛下的敕令?”
“我沒有這個權限。”
“那么,帶我去見冰雪公。”
“家主大人她……”
“有問題?”
“……沒有。請隨我來。”
士兵轉身,沉默地引領他步入那座陰森的領主城堡。
越是深入,一股刺骨的寒意便越是濃重,仿佛踏入了永冬的冰窟,連呼出的氣息都凝成了白霧。
在一扇巨大的門扉前,士兵停下了腳步,叩了叩門。
門后,是死一般的寂靜。
“克莉絲汀大人……已經一周沒有出過房門了。”
“為什么?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
士兵選擇了沉默。
不僅是他,整座島上所有的人,都像被下了封口令一般,三緘其口。
以羅歇爾家追求實利的作風,他們不可能不清楚,不配合王室調查官的后果——調查報告上將會出現何等致命的措辭。
即便如此,他們仍舊守口如瓶。
在蓋勒赫特的經驗中,原因只可能有一個。
他們遭受了某種奇恥大辱,大到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整個事件徹底埋葬。
在魔塔中,學派之爭塵埃落定后,敗者往往也是這副模樣。
越是天資卓越的魔法師,對自己創造的藝術便越是自負;當這份驕傲被人一腳踩進泥里,那份挫敗感便會化為噬骨的劇毒。
‘可是……魯希蘭子爵領那邊,明明風平浪靜啊?’
率先發難的羅歇爾家,為何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蓋勒赫特百思不得其解。
他上前一步。
叩!叩!
兩聲,親自敲響了房門,沉聲報上自己的官銜與姓名,請求對方以禮相見。
門內,依舊如同一座墳墓,毫無聲息。
他嘗試用魔法強化聽覺,側耳傾聽,卻連一絲最微弱的呼吸聲都捕捉不到。
他甚至開始懷疑,這名士兵是不是把自己帶到了一間冷庫門前。
“唉……”
作為最后的手段,蓋勒赫特趁著士兵不備,將手猛地按在了門把上。
只要灌注魔力,雖然失禮,但足以強行破門。
然而,這個念頭是何其天真。
咔嚓!
指尖觸及門把的瞬間,刺骨的霜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蔓延,將整個黃銅門把瞬間凍結成一塊冰疙瘩!
蓋勒赫特觸電般縮回手,才堪堪避免了整只手被凍成碎塊。
也就在這時,門后,終于傳來了一絲微弱如游絲的聲音。
“……滾。”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拉維耶爾山脈任職時,蓋勒赫特聽過無數關于這位“鐵血冰雪公”的傳聞。
那是一個冷酷、鋒利,如同極北寒冰的女人。
怎么會發出……如此虛弱無力的聲音?
最終,他也沒能見到克莉絲汀。
蓋勒赫特長嘆一聲,轉身離開。
他必須啟程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帕倫西亞。
***
當羅萬帶著阿黛拉從北海歸來,等待他的,是一間被砸得稀爛的小賣部。
幸運的是,地下室和二樓似乎毫發無損。
但被羅歇爾騎士團的鐵蹄踐踏過的一樓,已然化作一片狼藉,不徹底翻修是別想開門了。
地板上盡是泥濘的腳印,窗戶碎成了蛛網……短時間內,營業無望。
‘早知道,就該把那女人的腦袋擰下來帶回來。’
他心想,這地方到了晚上,肯定陰森得像個鬼屋。
要是能在屋頂上掛一顆冰雪公的頭顱,說不定能當成特色景點,吸引些膽大的游客?
當然,也只能是想想。
羅萬一腳將散落在地的文具和玻璃碎片掃到墻角,徑直走上二樓。
這里是他按照地球老家的模樣,一點點布置出的舒適空間。
一股“總算回來了”的安心感,終于將他包裹。
但是,那種“和平的日子會永遠持續下去”的天真想法,是時候該修正了。
他仰面躺倒在沙發上,陷入沉思。
無論是學生會的風波,還是阿黛拉被擄走的事件,世界的浪潮正愈演愈烈。
他這間小小的、珍貴的店鋪,就像是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已然開始風雨飄搖。
帕倫西亞,再也不是他初來乍到時那個寧靜的鄉下小鎮了。
他也無法再永遠安逸下去。
‘首先,得給小賣部加上一層龜殼,免得再被人拆了。然后……’
與冰雪公的一戰,他贏了。
哪怕被對方打了一百拳,只要最后能一拳撂倒對手,那就是勝利。
但這真的是最好的方式嗎?
艾莉絲不在身邊,他很難再像當初在赫爾澤布時那樣肆無忌憚。
若是不顧身體崩潰的風險,連續動用三個以上的秘傳魔法,恐怕他自己也會在帶著阿黛拉逃離北海的半路上力竭倒下。
‘要不,重新拿起劍吧。’
即便沒有圣劍,有件趁手的兵器總歸是好的。
勇者時期,他習慣了劍與盾的組合,但現在,他不想再拖著累贅的盾牌。
一把輕便、足以自衛的長劍,應該就夠了。
十年,絕不是一段短暫的光陰。
距離他上一次握劍,已經太久太久,劍技想必早已生疏。
但無論如何,羅萬下定了決心。
翌日。
“哈啊!”
羅萬正準備出門,找比爾訂購修繕店鋪的材料,遠處,一聲清亮而充滿力量的吶喊傳入耳中。
巧合的是,那聲音傳來的地方,正是他先前教訓過學生的那片空地。
有人正在那里揮汗如雨地練劍。
是那個在魔法對抗賽上見過的一年級男生,好像叫……卡爾?
一位金發女騎士正在指導他。
那被汗水浸透的脊背,看起來倒是有模有樣,比之前精進了不少。
“嗯?”
就在這時,與卡爾對峙的女騎士,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視線。
“您是……?”
***
自從羅萬開設了那堂“關于辨別替身魔的實戰教學”課后,普利比提館后方的小空地,就徹底成了一片禁區。
學生們只要一靠近,那天的心理陰影便會條件反射般地復蘇。
久而久之,這里再也無人問津。
正因如此,這片能夠避人耳目的地方,反而成了艾弗蕾特指導卡爾劍術的絕佳訓練場。
身為王女的護衛騎士,她時常會把卡爾叫到這里。
今天,正當她審視著卡爾的動作時,羅萬的突然出現讓她心頭一凜。
“啊,抱歉,無意打擾。”
“沒關系。”
眼前的男人,一身拖鞋配短褲的打扮,仿佛只是出門到鄰居家串個門。
盡管如此,艾弗蕾特沒有絲毫放松警惕。
能夠如此精準地掌握替身魔辨別法的人,即便在整個騎士團內部也屈指可數。
這個叫羅萬的男人,要么曾是某個騎士團的核心成員,要么是一位精通此道的魔法師,絕無其他可能。
“在訓練他?真難得。”
“是王女殿下的吩咐。”
“奧莉薇雅?”
“是的。我是王女殿下的護衛,艾弗蕾特·溫德加德。”
“啊~想起來了,上次上課的時候你好像就在旁邊……我叫羅萬,請多指教。”
他伸出手。
當艾弗蕾特握住時,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手臂與手掌中蘊含著一股恰到好處、收放自如的力量。
‘手上沒有繭……’
這至少意味著,他已經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握過劍了。
艾弗蕾特注意到,羅萬的視線,正膠著在卡爾手中的那柄訓練劍上。
一個念頭,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她想親手掂量一下,這個男人的斤兩。
“今天就到這里。”
“啊?是,是的!”
艾弗蕾特讓卡爾先行離開,然后將他用過的劍,遞到了羅萬面前。
王女殿下似乎對這個男人毫無興趣,每次提起,都會不耐煩地蹙起眉頭。
有時甚至會評價他是個“平平無奇”的男人。
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您愿意切磋一下嗎?”
“哦?真的?可以嗎?”
他看起來竟有些喜出望外,那神情,就像個孩子找回了被塵封在衣柜深處的舊玩具。
他瞥了一眼艾弗蕾特胸前佩戴的鷹爪徽章——霍斯克勞騎士團的象征,點了點頭。
“那是維布雷特待的那個騎士團吧?”
“稱呼邊境伯爵大人的名諱時,請注意您的言辭。是的。”
“真麻煩。這么說,你也很強了?那太好了。”
什么叫“太好了”?
難道他以為自己會自動放水不成?
當然,艾弗蕾特確實準備放水。
雖說是切磋,但身為潘海姆最強騎士團的精英,若真把一個區區小賣部的老板打進醫院,傳出去也有損她的聲譽。
最多,就是確認一下他的實力。
她這樣想著,拔出了自己的佩劍。
“您先請?”
“可以嗎?好啊。”
他毫不客氣,立刻點頭。
兩人相距三步,各自站定。
艾弗蕾特屏息凝神,冷靜地計算著劍刃所及的距離,等待著他的起手式。
若他從上段劈砍,自己便側身格擋,引開劍勢。
若他突刺而來,自己便立刻后撤半步,順勢下壓他的劍鋒。
若他動用魔法,自己就以“加速”與“強化”瞬間欺身,直擊他的手腕與腰腹,令其徹底喪失戰力。
這是在霍斯克勞騎士團千錘百煉而成的,最高效的對人戰術。
當這些念頭在她腦中閃過的剎那,羅萬的劍,落下了。
鏘!
‘擋住……!’
嗯?
咚!哐!嘩啦……!
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在翻滾。
手臂、雙腿、后背、肩膀,身體的每一處都在與堅硬的地面劇烈撞擊。
當艾弗蕾特的神智重新匯聚時,她發現自己竟被硬生生砸進了空地旁別人精心打理的花壇里。
她狼狽地撥開眼前散亂的金發,視線一片模糊。
自己到底……被什么東西給擊中了?
“咳、咳咳!呃……”
那是快到肉眼無法捕捉的斬擊。
是影之劍?
還是利用快劍術的奇襲?
她以為已經格擋住的劍,此刻卻被遠遠地拋在一邊。
是碎劍術?
還是某種卸力的擒拿技?
手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難道他是在攻擊的瞬間,同時疊加了“加速”與“強化”?
原以為他只是個劍士,竟然還能使用魔法?
無數的疑問在她腦中炸開。
這時,羅萬走了過來,朝她伸出手。
“沒事吧?抱歉啊,沒想到你會飛那么遠。看你穿著盔甲,還以為挺沉的,沒想到比看起來要輕嘛。”
沒錯。霍斯克勞騎士團的制式輕甲,內部銘刻著基礎的防御魔法陣和抗沖擊護盾。
她的身體開始顫抖。
這意味著,羅萬剛才那隨意的一擊,竟直接打穿了魔導器的防御,將她整個人轟飛了出去。
艾弗蕾特表情茫然地被他拉了起來,結結巴巴地問道。
她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蠢透了,一個真正的騎士絕不會如此作答。
“您……您用的是什么劍法?”
“嗯?”
“這到底是什么劍法?是哪個家族秘而不傳的劍技,竟有如此威力……”
然而,他卻露出一副全然無法理解的表情,反問道:“劍法?”
伴隨著那柄斷成兩截的鐵劍,羅萬的回答,讓艾弗蕾特陷入了此生從未有過的巨大沖擊之中。
“劍這種東西,為什么需要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