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地握了一次劍,筋骨間發出滿足的脆響。
那酣暢淋漓的余韻還未散盡,羅萬便已收劍回鞘,轉身離去。
艾弗蕾特癱坐在地,眼神空洞,似乎靈魂都被抽走了幾分,好在身上并無大礙。
羅萬為那柄斷劍道了聲歉,對方也只是失神地點了點頭,看上去……神智還算清醒。
羅萬心下暗忖,不愧是霍斯克勞騎士團的精英,劍鋒凌厲,氣勢驚人。
只要稍加磨煉,想必單憑一己之力便能斬殺中級魔物,死亡蠕蟲。
總之,一場熱身讓他心情大好。
羅萬邁著輕快的步伐,朝著魯希蘭子爵的府邸走去。
他盤算著,琳恩那丫頭今天應該去學院了吧?
正好趁她不在家,把事情辦妥。
吱呀——
“嗯?”
車門開啟的瞬間,羅萬便察覺到府邸門前另有訪客。
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一身漿洗得有些發舊的白色王室制服,肩頭那抹紅色的肩章格外醒目。
他正對著管家比爾連聲嘆氣,言語間滿是無奈。
即便隔著一段距離,那壓抑著火氣的抱怨聲還是清晰地飄了過來。
“……所以說,到底為什么就是不讓我見魯希蘭子爵?”
“萬分抱歉,但子爵大人她……已經一周沒有踏出過寢室了?!?/p>
“我說管家先生,我都要開始懷疑了,這整件事根本就是你們羅歇爾和魯希蘭兩家自導自演的一出鬧?。杉壹抑魇欠窒砹耸裁匆姴坏萌说耐撂禺a嗎?才會這么有默契地同時閉門謝客?難道是河豚毒?”
“您、您這是說的什么話……”
出事了?
羅萬點上一根煙,煙霧繚繞間,他蹙著眉從那男人身后探出頭。
比爾一見到他,臉上頓時綻放出得救般的光彩,朝著這邊就是一個深躬。
“哎呀!羅萬大人!您總算來了!”
“?”
“我們可一直在等您吶!快,快請進!您得去看看子爵大人!”
“不,我就是來訂點修小賣部的材料……”
“那種小事自然會為您辦妥的!來,您快請!”
“喂!憑什么讓那家伙進去……!”
羅萬將身后那男人的咆哮甩在腦后,徑直踏入了府邸。
比爾引著他去的地方,不出所料,正是琳恩的寢室。
與府邸其他區域的流光溢彩截然不同,通往她寢室的那一小段廊道,所有的燈火都已熄滅。
這里是宅邸的最深處,明明是白晝,空氣里卻浸透著一股子陰冷的、不見天日的沉悶。
羅萬象征性地叩了叩門,推門而入。
“唉……好歹也打掃一下再住人吧。”
一如既往,滿室狼藉。
他記得,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當初為了買下那塊地,他曾與前代魯希蘭家主會面。
在那座比現在小得多的宅邸會客廳里,他第一次見到了琳恩。
那時的她,遠非如今這般沉默寡言、敏感多疑。
說起來,反倒是那時的自己更加神經質。
畢竟,那片地底下埋著圣國正殺紅了眼尋找的圣劍與圣盾,他一步也不敢離開。
“起來了,子爵大人。我來了?!?/p>
羅萬小心地邁開步子,繞開地上散落的雜物,走向床上那團他猜測是琳恩的被褥。
角落里,那件被隨意丟棄的,不正是自己的外套么?
走近了,他才發現一截小巧的腳踝從被子邊緣探了出來。
他伸出手指,輕輕一戳。
那只腳像是受驚的蝴蝶,倏地一下縮了回去。
“……有何貴干,小賣部老板?!?/p>
“我也不知道,管家非把我拽進來的?!?/p>
“那就走吧,這里沒什么事。”
“是嗎?”
解決得倒是干脆。
他作勢真要轉身,一只白皙的手臂猛地從被子里探出,死死抓住了他的腳踝。
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你不是說,不會離開帕倫西亞嗎?”
“那是在沒什么特殊情況的前提下。”
“你要是總這么隨心所欲地亂跑,干脆把小賣部盤了,搬來這里住好了?!?/p>
“太亂,不住。”
“我收拾干凈,你就會來嗎?”
“不好說。但總比現在這樣連一絲可能性都沒有要強?!?/p>
“商人從不沾染賭博。”
“那您就繼續這樣吧?!?/p>
“……”
羅萬在被子旁蹲下身,與她一來一回地斗著嘴。
那只抓著他腳踝的手,不知何時已挪到了他的手掌上,緊緊攥著。
看來,自己北海那一趟,讓她憂心忡忡了。
父母在魔物那場毫無預兆的突襲中雙雙喪生,從那天起,琳恩·托卡列夫便為自己披上了一層尖銳而威嚴的甲胄,活像一只豎起滿身硬刺的刺猬。
可她的本性真是如此嗎?
無論是那老練的經商手腕,還是對市場流向的敏銳洞察,抑或是她那教條外表下孤高而冷靜的判斷力,總能讓她在每一次交易中都穩操勝券。
即便魔法天賦平平,魯希蘭子爵家能有今日的地位,全憑琳恩這出類拔萃的才能。
‘話是這么說……’
可骨子里,她卻會因為自己的短暫離開,就脆弱得像這樣把自己關起來。
已經七年了么?
換作以前的自己,要么會把她揪出來揍一頓讓她清醒,要么會對這種偶爾令人煩躁的糾纏冷漠地推開。
之所以沒有這么做,歸根結底,還是源于那份刻骨的悔恨。
“西邊的森林,情況如何了?”
“……正在從被泥石流沖垮的低地開始搜尋。必須趕在草木徹底瘋長起來之前,把那邊結束掉。”
“那你得趕緊出來了?!?/p>
“不用你催,我很快就會起來的!”
還是沒找到啊。
“如果你覺得辛苦……”
“我絕不會放棄。就像你不會離開你的小賣部一樣,我也不會離開那片森林。而且……”
抓住他的小手,微微一顫。
“我一定要揪出那個害我父親遺骸流失的混蛋,讓他血債血償……!”
“……”
與地球一樣,這個世界的人們對逝者與葬禮,懷有同樣沉重的情感。
或許正是因為那場漫長的戰爭剛剛結束,這份情感才顯得愈發濃烈。
“是啊……”
他從不后悔當初將那群膽敢踏上這座山丘的魔物屠戮殆盡。
只是,當時的他,本該更謹慎一些。
即便在附近的村莊里發現了崇拜魔王的魔神像,也不該被怒火徹底吞噬理智。
羅萬握緊了琳恩的手,閉上眼。
“你一定會找到的?!?/p>
而那位忠心耿耿的管家,至今仍在為了自己的主人,保守著那個秘密。
討伐魔王后不過短短數年,那時的羅萬,的確是瘋了。
***
“哈……真是活見鬼了。”
蓋勒赫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案件的關鍵人物們一個個嘴巴嚴得像蚌殼,調查徹底陷入僵局。
他感覺自己不是在剝繭抽絲,而是在一團亂麻里越陷越深。
“區區一個小賣部老板,憑什么就能進去?”
他從管家口中盤問出了那個撇下自己大搖大擺進去的男人的身份。
學院的小賣主老板。
但這讓他更加想不通了。
他跟魯希蘭子爵有私交?
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會把王室調查官拒之門外,卻放一個社區雜貨店老板進去?
他已經分不清是這個世界瘋了,還是自己瘋了。
為了這樁破事疲于奔命,晉升眼看是泡湯了。
‘沒辦法了,先去學院看看?!?/p>
蓋勒赫特決定動身前往帕倫西亞學院,去見見從艾登伯里那個老漁夫口中聽到的關鍵線索。
阿黛拉·西爾維斯特。
種種跡象表明,她才是這次事件風暴的中心。
穿過學院正門,踏上那片土地,蓋勒赫特一眼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霍斯克勞騎士團的艾弗蕾特,正失魂落魄地揮舞著劍,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什么。
“喂,艾弗蕾特!好久不見了??!”
蓋勒赫特主動迎了上去,熱情地打著招呼。
當初在拉維耶爾山脈,他們可是切磋過好幾次的對手。
那時,艾弗蕾特·溫德加德的劍術以其細劍般的優美與迅捷而聞名,是公認的勁敵。
雖然眼下調查纏身,但若有機會,他很想再領教一次她的劍。
“我……我……”
“艾弗蕾特……?”
然而,走近一看,他才發現她的狀態大錯特錯。
“我究竟是為了什么……才將劍技磨煉至今……我……我完全,連一瞬都未能看清。對一個早已放下劍的……區區……一個小賣部,一個小賣部老板……”
“喂,你沒事吧?”
“蓋勒赫特……?”
空洞的眼眸里,淚光閃爍。
艾弗蕾特將那柄被干脆利落地折成兩段的劍遞到老友面前,悲鳴道。
“蓋勒赫特,我看到了那堵墻。我曾以為維布雷特隊長的劍便是至美之境,如同一座高山般仰望著,但那不是真實?!?/p>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么?。俊?/p>
“劍,根本不是什么美麗的東西!劍,是恐懼??!無形,亦無式……它不在高山之巔,而在無盡的深淵之中!從那烏黑的發絲下……死死地凝視著這邊……呀啊啊啊啊?。。。 ?/p>
老天爺啊……看著眼前這個徹底瘋癲的昔日戰友,蓋勒赫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艾弗蕾特翻來覆去地念叨著那些無法理解的瘋話,什么小賣部下面藏著恐怖的東西,那里賣的面包里有致幻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個替身魔。
究竟是什么把她逼成了這副模樣。
他逃也似的離開了艾弗蕾特,終于抵達了學院的中央。
那里,矗立著一座半毀的木制建筑,說是在拆除中都毫不為過。
正當他準備繞過去時,那個他苦苦尋覓的身影,映入眼簾。
阿黛拉·西爾維斯特·德·羅歇爾。
羅歇爾家的次女,曾以“北海之花”的名號在社交界艷驚四座的女人。
蓋勒赫特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朝她走去。
那映著一頭幽藍長發的背影,美得令人心顫,但他仍需做最后的確認。
“阿黛拉小姐?”
“嗯?”
當那張臉終于轉過來時,蓋勒赫特懸著的心才算落了地。
“您現在,在做什么?”
“殺螞蟻呀?!?/p>
阿黛拉正捏著一片從小賣部窗框上崩落的玻璃,專注地用它碾死地上的螞蟻。
太好了,總算是找對人了。
他暗自點頭。
關于這位阿黛拉·西爾維斯特的傳聞,早在泰薩倫便已鬧得沸沸揚揚,樁樁件件都堪稱離奇。
據說她在茶會上,嫌收到的花瓶里的花蔫了,便將喝到一半的茶直接澆了上去。
又據說她借走別家視若珍寶的魔法書,卻弄得滿是口水漬才還回去。
還據說她成天把魔法掛在嘴邊,結果失手燒光了發量堪憂的克倫胡德子爵的頭發,被半請半趕地送到了這帕倫西亞學院。
這些丑聞夾雜著流言蜚語,發酵至今,她的怪誕行徑簡直罄竹難書。
若是冰雪公抱怨說自己快被妹妹的所作所為氣到拆了領主城,他絕對深信不疑。
總之,雖然是個極度不靠譜的證人,蓋勒赫特還是硬著頭皮開了口。
“請問,關于前不久羅歇爾與魯希蘭兩家的紛爭,您可知道些什么?”
聽到他的問題,阿黛拉陷入了沉思。
當然,在此期間,她的一只手依舊在沙地上“噗嗤、噗嗤”地碾壓著螞蟻。
“嗯……是這樣的?!?/p>
片刻的猶豫后,阿黛拉開了口。
“事情的真相是……”
聽完她的話,蓋勒赫特當天就收拾行囊,返回了王都。
***
“所以,你的意思是,由于兩大家族拒不配合導致證據不足,加上事件再發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此結案?”
監察總長接過文件,挑眉反問。
蓋勒赫特點了點頭。
“是的。此事,似乎已不再是王室需要介入的范疇了。”
“你確定?要是魯希蘭真向羅歇爾宣戰,那可不是小事。”
“雖然起因不明,但可以確定的是,雙方都已無再戰之意。后續只需確認他們的補償協商是否順利即可。”
在終止調查的批文上,“哚!”地一聲蓋下印章后,蓋勒赫特一身輕松地走出了上司的辦公室。
他絲毫不為錯失晉升機會而感到懊悔。
因為他很清楚,如果將自己從案件相關人中唯一能接觸到的那位少女口中聽到的證詞原封不動地寫上去,別說晉升,自己恐怕會當場被革職。
蓋勒赫特叼上一根煙,回想起阿黛拉·西爾維斯特的話,一個人嗤笑出聲。
“……我們最開始,是在偷面包的時候遇到的……”
“……他替我狠狠教訓了那些壞蛋。”
“……后來要去舞會的時候,我的心就怦怦直跳!”
“……雖然真的很可怕,但老師救了被更壞的人抓走的我!您問老師是誰?就是這棟建筑的主人呀。學院里獨一無二的小賣部老板?!?/p>
“……姐姐用了魔法,但根本沒用。是的,我說的就是冰雪公。”
“……然后我們就接吻了……我馬上就要結婚了!”
“……對了,這個會上報紙的吧?需要拍照嗎?”
“哈哈,這都什么鬼話……八成是看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愛情小說吧?!?/p>
就算是三流騎士小說里拯救公主的橋段,都比這鬼話更有邏輯。
學院的小賣部老板,擊敗了北海的統治者,還救出了那個家族的金枝玉葉?
她是沉迷于哪個二流曖昧小說家的劣質作品無法自拔了嗎?
更何況,為了那么個瘋女人,赤手空拳地去對抗五大公之一的冰雪公……
就算萬一是真的,那家伙也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蓋勒赫特開始撰寫另一份將單獨呈報給國王陛下的行動報告。
充滿儀式感的字體在空白的羊皮紙上流淌。
在最后一頁,他綜合了所有結論,給出了一個干凈利落的收尾。
【近期爆發于羅歇爾及魯希蘭家族間之紛爭,其緣由未明,然復燃之火種已然熄滅?!?/p>
【因相關人員身心俱疲,以致有關案件之怪誕傳聞四起,懇請向兩大家族各賞賜天參級紅參十根,以慰其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