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吱呀作響,在小賣部門前停穩。
管家比爾將羅萬訂購的材料悉數卸下后,轉身從車上捧下一個狹長的木盒,遞到羅萬面前。
盒蓋開啟的瞬間,一股濃郁而獨特的泥土芬芳混雜著藥草的氣息,撲面而來。
“禮物。”比爾言簡意賅。
“嗯?這是?”
“紅參,家主大人囑咐送來的。”
“他為何……”
“大人只吩咐我送達,并叮囑您,務必全部服下,一根不留。”
木盒內,靜靜躺著十支粗壯如小臂的紅參,根須虬結,色澤暗沉,散發著一股厚重的藥香。
一旁還附著一張鐫刻了保存法陣的羊皮卷。
這么多……是要讓他當飯吃嗎?
羅萬心頭掠過一絲疑云,但轉念一想,終歸是滋補身體的好東西,便坦然收下了。
想當初血氣方剛的年紀,別說紅參,就連紅參味的糖塊他都嫌棄。
或許真是上了年紀,如今只要聽說什么東西對身體有益,他總是來者不拒。
無論是能一掃疲憊的恢復藥劑,還是盛夏時節最滋補的極色鳥,亦或是那串號稱能釋放負離子的鍺石手鏈……
好吧,最后那件確實蠢得可以,他從未戴過。
那東西此刻大概還蒙著灰,躺在某個抽屜的角落里,若是有心去翻,興許還能找得出來。
“唔,替我向家主致謝,我會好好享用的。”
“遵命。”
比爾躬身行禮,剛要轉身,羅萬卻叫住了他。
“啊,對了,能幫我弄一把劍嗎?要足夠堅固的那種。”
“劍?”比爾沉吟片刻,面露難色,“恕我直言,先生。與我們商團合作的工坊,其手藝恐怕入不了您的法眼。”
魯希蘭商團的交易量在帕倫西亞堪稱一手遮天,但業務重心多在農產與織物這類大宗商品。
至于香水、魔導器、魔裝這些面向少數頂層客戶的奢侈品,則有其專屬的、更為隱秘的流通渠道。
比爾建議他去拍賣場碰碰運氣。
那些以魔石精雕細琢而成的魔裝,本就價值連城,其中翹楚,更是只在拍賣場上才會驚鴻一現。
“您只要出示這塊牌子,即可自由入場。”
羅萬接過那塊溫潤的木質通行證,信步來到拍賣場。
場內的景象讓他頗為意外,涌動的人潮遠超他的想象。
記憶里阿薩斯地下拍賣場的陰冷潮濕還未散盡,眼前撲面而來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喧囂與熱浪。
這里不像什么銷贓窟,反倒更像一座永不落幕的盛大集市,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明快的氣息。
雜耍藝人拋出絢爛的火球,劇團演員高聲吟唱著英雄的詩篇,角落里的賭桌更是人聲鼎沸,一群人圍著一張牌桌,爆發出陣陣呼喝。
就在那片喧鬧中,一抹熟悉的銀白闖入他的視野。
“啊?老板~!”
看來是片刻也閑不住,又溜來這里摸牌了。
夏洛蒂晃著那只五指健全的手,搖搖擺擺地朝羅萬走來。
她那瀑布般的銀發柔順光潔,垂落腰際,襯得那身洗到發白、布滿補丁的舊袍子愈發寒酸。
“您怎么來這兒了?”
“來拍賣場轉轉。”
“買東西?”
“嗯,想買把劍。”
“劍?”
這個字仿佛一道抽魂咒,夏洛蒂臉上的血色霎時間褪得干干凈凈,嘴唇都泛著青白。
她的雙肩猛地一塌,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細密的嗚咽聲從喉嚨深處溢了出來。
“理事長?”
“嗚……!”
夏洛蒂猛地吸了吸鼻子,胡亂抹去眼角的淚花,警惕地掃視四周。
緊接著,她像是褪去一層陳舊的蟬蛻般,慢吞吞地解開長袍的系帶,露出里面單薄的襯衣。
隨即,她顫抖的手指開始摸索衣扣,那架勢不似脫衣,倒像在剝離自己的靈魂,準備將一顆赤誠的心剖開獻祭,只為求他回心轉意。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解開最后一顆紐扣時,羅萬才猛然驚醒,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你這是在干什么!?”
“我、我能做得很好的……嗚……!就算在這么多人面前……把、把我的一切都獻給您……求您了,千萬不要……”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冷靜點!把衣服穿好!!”
這一幕若是落在旁人眼中,活脫脫就是一場惡棍逼良為娼的戲碼。
事實上,周圍已經有幾道夾雜著竊笑與評判的視線,像帶刺的藤蔓一樣纏了過來。
羅萬急忙向守衛亮出木牌,拽著夏洛蒂躲進了拍賣場的內廳。
他一邊費力地按住那個總想把腦袋往地上磕的女人,一邊頭痛欲裂地低吼:“你到底在激動什么?”
“世界……要毀滅了……嗚……!”
他又不是在研發核武器,不過是想買把劍而已。
看她的反應,簡直像是聽到了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動員令。
“上次小賣部就差點出事,誰知道以后還會碰上什么。”
“您不覺得,您拿起劍這件事本身,才更危險嗎?”
“這有什么危險的?”
若為和平故,必先備戰事。
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這個世界雖沒有核武器,卻多的是能施展同等威力魔法的怪物。
以“相互確保摧毀”為前提,無限地擴充軍備,才是守護帕倫西亞和平的唯一基石。
欲求和平,必先備戰。
索敵而后殲之。
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這音律,何其美妙。
“既然來了,就順便看看。本來還想著,如果這里的東西不怎么樣,就當是開開眼界。可你這么一鬧,我反而非買不可了。”
“不,不要啊!赫拉女神啊……是我……是我親手創造了地獄……!”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這位輪回公(一個看似最堅定的無神論者)此刻的哀告,竟與那親睹核爆之光后痛不欲生的科學家,如出一轍。
“哦,那把劍我挺中意。”
羅萬的目光落定在展臺的一件拍品上。
拍賣師的聲音洪亮如鐘。
“妖刀‘咎言’!傳說此刀一旦出鞘,便會染上血之詛咒,不斬盡方圓十里內所有活物,絕不歸鞘!”
“呀!”
夏洛蒂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下一件!斬鋼劍‘莫德雷德’!持有者的怒火越是熾烈,此劍卷起的風暴便越是狂暴,乃世間至兇之物!”
“呀啊!”
“若是當今世上最強的劍客握住此劍,恐怕整個帕倫西亞都將在瞬間被撕成碎片!”
“呀啊啊啊啊!!!”
羅萬聽著身旁愈發凄厲的慘叫,饒有興致地欣賞著一件件拍品。
啊,這久違的,平和的日常。
***
“嘖,真可惜。”
“哈……哈……哈……”
走出拍賣場時,羅萬不爽地咂了咂嘴,身旁的夏洛蒂則扶著墻壁,像條脫水的魚一樣喘著粗氣。
結果不出所料,他看上的那幾柄兇器,價格都遠遠超出了他的預算。
他還得留著錢給小賣部布置防御魔法和入侵者陷阱,實在不舍得為一把劍就砸下幾百乃至上千金幣。
何況,他也沒那么富裕。
不過,能親眼得見這么多稀世珍品,也算不虛此行。
至于武器嘛……回頭先去鐵匠鋪批它幾十把鐵劍,當一次性消耗品使喚好了。
“那個,這個……”
羅萬正盤算著,衣角卻被輕輕拽了一下。
夏洛蒂不知何時站直了身子,正將一枚剛從拍賣會上贏來的“風之珠”遞到他面前。
“請、請您收下這個……然后……不要買劍,好嗎?”
她那副模樣,活像一只將自己最珍視的貝殼獻給人類的海獺,眼神里滿是小心翼翼的期盼。
羅萬不禁思忖,自己是否該收下這份沉甸甸的禮物。
“他們說,這個能讓人早上醒來神清氣爽,要是靠在背后,腰痛也能立刻痊愈……”
“那我就心懷感激地收下了。”
雖然他的腰并沒什么毛病,但既然是對身體有益的東西,收下總沒壞處。
說不定……將來總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
“時間六十分鐘。一旦發現作弊,將以最低分處理,望各位謹記。那么,考試開始。”
新學期的第一場考試,開始了。
阿黛拉接過試卷,指尖能感到紙張冰涼而光滑的觸感。
她久久地凝視著試卷一角上自己的名字,卻遲遲不敢將視線下移。
【基礎魔法學期中考試】
【1、請運用‘凡爾登定理’,從學術角度定義魔力與業力在病變位相下的拓撲學異構性。】
【2、闡述魔導力場的三種本位,論述其對應的術式運作模式差異,并以一階魔法為基準,分析其在不同以太濃度下的輸出穩定性。】
【3、寫出應用于‘反轉術式’的六種魔力與業力配比基礎公式,并闡述利用這些公式實現的兩種衍生術式,在三維坐標系中生效所需滿足的氣象學前置條件。】
……
六十分鐘的考試,竟沒有一道選擇或填空,滿滿三十道論述題,鋪滿了整張試卷。
這寫的都是些什么?
墨印的字符在她眼中扭曲、蠕動,像一群群掙扎的黑色蚯蚓,嘲弄著她的無知。
一直以來,阿黛拉都以為自己只是在扮演一個傻瓜。
她騙過了所有人,只要她愿意,隨時都能撕下偽裝,展露出那個如姐姐一般理智而冷酷的真實自我。
然而,教室里沙沙作響、永不停歇的筆尖摩擦聲,以及眼前這張她一個字都看不懂的試卷,都在無情地宣判著一個事實。
——你就是個傻瓜。
“才不是的呀!!!”
“那位同學,有什么問題嗎?”
“啊?沒、沒什么……”
“如果再次喧嘩,就請你離開教室。保持安靜。”
“是……”
翻涌的情緒被強壓下去。
阿黛拉垂頭喪氣地拿起鋼筆,筆尖顫抖著,在試卷上擠出她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1、請運用‘凡爾登定理’,從學術角度定義魔力與業力在病變位相下的拓撲學異構性。】
答:凡爾登……因為很會整理……可以雇來小賣部打掃衛生……
【2、闡述魔導力場的三種本位……】
答:天、地、人(?)
【3、寫出應用于‘反轉術式’的六種魔力與業力配比基礎公式……】
答:反轉魅力……在老師面前……?
……
她自己也清楚,這不可能是正確答案。
冰冷的絕望感攫住了她的心臟,阿黛拉痛苦地揪住自己的頭發,將臉深深埋進臂彎。
或許是沉浸于本色出演太久,她的魔法學識早已銹跡斑斑,更何況,一年級的課程她壓根就沒聽過。
‘難道說,我真的變成傻瓜了?’
警鐘在她腦海中瘋狂轟鳴。
交上一張近乎白卷的答卷后,阿黛拉魂不守舍地走向同在一個考場的奧莉薇雅。
她正和幾個同學圍在一起,神色輕松地討論著題目。
“王女殿下……”
“阿黛拉?考完了?”
阿黛拉走近時,奧莉薇雅將一直在教室外等候的皮伊抱到肩上,溫和地問道。
“考得還好嗎?”
“我不太清楚……比起那個,王女殿下。”
“嗯?”
“那個,您覺得……”
阿黛拉緊張地絞著手指,向這位除羅萬之外,在最近距離觀察自己最久的人,問出了那個讓她恐懼的問題:“我,是不是個傻瓜?”
“?”
面對這個令人費解的問題,奧莉薇雅和她肩上的皮伊一同歪了歪頭。
她接過阿黛拉手中的試卷,目光掃過上面那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
“皮伊!”
“皮伊,就算事實如此,直接對別人說這種話也是不對的。”
“皮伊!”
“又是從哪里學來的這種壞話?是羅萬教你的吧!?”
奧莉薇雅轉過頭,溫暖地握住阿黛拉冰涼的手,柔聲安慰道:“不是那樣的,阿黛拉。恰恰相反,你比以前進步多了。”
“誒?”
“真正愚笨的人,是意識不到自己愚笨的,不是嗎?”
“誒?”
“雖然阿黛拉你拒絕了威廉爵士的邀請,但現在想來,或許是我過去的眼光太過短淺了。”
在構想王國的未來時,僅僅著眼于家族間的聯姻與勢力平衡,確實是短視之舉。
還必須考慮到,未來誕下的子嗣,能從父母那里繼承多少卓越的才華。
“我們一點點努力吧。首先,把剩下的科目盡力考好。”
奧莉薇雅不忍心說出更傷人的話,決定盡自己所能,幫助她免于留級的命運。
“太好了,我不是傻瓜。”
在她的安慰下,阿黛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心想,上次魔法實驗失敗,也不過是沒能精準計算業力減少帶來的變量誤差罷了。
“我知道了呀!”
她堅信,只要自己稍稍認真起來,超越那個二年級的麗芙·拉貝爾,根本不在話下。
剛剛考砸的科目帶來的陰霾被一掃而空,那副不可一世的得意神情又重新爬回了阿黛拉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