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事長的奔走與預算的掣肘下,羅萬暫且擱置了尋找佩劍的計劃,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小賣部的翻修工程中。
朽壞的窗框被拆下,換上嶄新的木料。
被軍靴踏裂的地板,也被撬棍一根根起出。
破損的陳列品在小賣部后院堆成一座小山,等待與過期的面包、失效的藥劑一同被清理。
當貨架、書柜與陳列臺被盡數(shù)搬空,一樓的狼藉被清掃一空,只余下空曠得能聽見回聲的地板。
而在這片嶄新的空間里,一個念頭占據(jù)了羅萬的思緒:如何在他離開時,讓任何不速之客都無功而返。
腦海中閃過的,是那些最古典原始的方案——腳下彈出淬毒尖刺的踏板,頭頂淋下滾燙熱油的機關(guān)。
但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這些粗暴的玩意兒可不長眼睛,萬一哪個冒失鬼觸發(fā)了機關(guān),把昂貴的商品付之一炬,那損失可就大了。
果然,釜底抽薪的法子,還是給整個小賣部加持防御魔法。
這并非什么異想天開的難事。
別說帕倫西亞學院,就連尋常貴族的府邸,乃至王宮禁地,都設有各式各樣的魔法安保。
無論是拜托理事長聯(lián)系專門機構(gòu),還是他自己摸索門路,總能找到幾家。
但問題在于,羅萬想要的,絕非那種用于普通建筑的低階【屏障】。
想想嚴防死守的法學院就知道了,防御魔法與警衛(wèi)巡邏雙管齊下,結(jié)果呢?
羅歇爾的士兵們不照樣撕開一道猙獰的缺口。
事實證明,在真正強大的魔法師面前,那種程度的防御形同虛設。
既然那些東西終究只是拖延時間的把戲,他想要的,便是某種更根源、更強大的守護之力。
譬如,海倫曾施展過的【折射斷相】,又或者,拉維耶爾山脈十二聯(lián)盟之一、防諜大隊“歌利亞”所使用的【鐵犬】——那樣的上級防御體系。
究竟有沒有辦法弄到手呢?
“打擾了,小賣部的主人。”
思緒正亂,一個聲音冷不丁地從門口傳來。
一道身影繞過卸下的門板,踏著滿地木屑走了進來。
瞧,羅萬暗自慶幸,幸好沒在門口設陷阱,否則這會兒地下室里怕是又要多一座無名墓碑了。
“您是哪位?”
“文森特·巴尼列夫。負責教導新生的元素魔法基礎。記錄上說,我住院期間,是你代了我的課。”
羅萬的記憶被喚醒。
是了,當初阿黛拉那場“沙龍巡游”的受害者之一。
他垂在身側(cè)的右手上,至今還纏著厚厚的繃帶,顯然傷得不輕。
那人語氣中透著一股貴族式的倨傲,但考慮到對方年長,又是貴族出身,羅萬也就懶得計較了。
雖然……他腦中又閃過一個念頭,或許還是物理陷阱更實在些。
“請問有何貴干?”
“為新生的期中考試而來。根據(jù)校規(guī),特邀講師授課的課程,其考核也理應由本人全權(quán)負責。”
“您的意思是……要我來出題?”
“你的課時不多,一道題足矣。我會把它作為附加題,放在元素魔法試卷的末尾。”
羅萬依稀記起,前年似乎確有此例……但記憶已經(jīng)模糊。
這算不上什么難事,他點了點頭,無非是出一道關(guān)于辨別“替身魔”的題目罷了。
“好的,沒問題。”
“需要什么材料嗎?”
“最好有解剖圖,我打算在題目里配上圖示。”
“我研究室里有,跟我來。”
羅萬只得放下手頭的活計,跟著文森特教授,朝阿卡夏館走去。
這個時節(jié)的學院,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焦灼的忙碌。
學生們的身影在廊柱間匆匆穿梭,臉上寫滿了被考卷支配的焦慮。
偶爾有幾個抱著僥幸心理想來小賣部搜刮備考物資的學生,在看到店鋪的慘狀后,只能發(fā)出一聲哀嘆,失望地轉(zhuǎn)身離去。
文森特教授步履生風,總是不緊不慢地領(lǐng)先羅萬半個身位。
他所經(jīng)之處,原本擁在走廊上的學生們仿佛被無形的氣場推開,紛紛退向兩側(cè),為他讓出一條路來。
羅萬暗自腹誹,這幫小崽子,在這兒倒是一個個循規(guī)蹈矩,怎么一到小賣部,就跟餓了三天的野狗見了骨頭似的?
看來,在這學院里,實力強大的魔法師,就是行走的特權(quán)。
“東西在這兒。不會占用你很長時間吧?”
“明天一早給您送過去。”
“我明天全天監(jiān)考,人不在。你直接投進我研究室門前的信箱里。”
“不會被偷走嗎?”
“信箱有安保魔法,你大可放心。”
看來教授們也各有各的防范手段。
羅萬本想借機打探一下,他是否認識精通此類魔法的專家,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對方那副拒人**里之外的模樣,顯然對自己毫無興趣,甚至連一句“代課時教了什么”都懶得問。
工作清單上又多了一項。
羅萬拿著人體解剖圖的副本,返回小賣部的路上,發(fā)現(xiàn)一間教室外的走廊上,竟圍著一圈人,里三層外三層地排著長隊。
怎么,是有哪位名人駕臨了?
他路過時,好奇地從人縫里探頭向內(nèi)望去,講臺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是那位小男爵?”
***
天璇魔塔出身的安東尼奧·博萊迪教授,是二年級學生們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暗中詛咒的對象。
一部分原因在于他那吹毛求疵的性格,但更關(guān)鍵的,是他那套足以逼瘋所有人的教學方式。
他開設的所有課程,評分標準都由小組課題15分、報告15分、小測驗15分、個人課題15分、期中期末各15分,外加出勤10分構(gòu)成,合計100分。
哪怕只選修一門,其繁重程度,也足以將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學生逼向崩潰的邊緣。
更駭人聽聞的是,本學期新開設的“魔法地平線探究”,期中考試的內(nèi)容,竟是要求每個學生進行一場模擬授課。
課題是:調(diào)動一學期所學之全部魔法知識,達成一項未被現(xiàn)有學術(shù)界記載的全新成就。
這無異于在對一群學生說:“去吧,去創(chuàng)造一個從未存在過的魔法,或者,去發(fā)現(xiàn)一條足以撼動世界根基的新法則。”——荒謬得近乎傲慢。
當然,考慮到這僅僅是期中考試,教授也聲明,只需發(fā)表一個大致的理論框架即可。
但對絕大多數(shù)學生而言,這依舊是一道足以讓大腦熔斷的難題。
“下一個。”
又一名學生面如死灰地走下講臺,安東尼奧教授那張扭曲如酸澀果干的臉,已經(jīng)宣判了他的死刑。
分數(shù)必然是最低檔。
壓抑的沉默籠罩著整個教室,針落可聞。
接著,二年級首席,麗芙·拉貝爾,走上了講臺。
萬眾矚目中,她身姿挺拔,對著教授微微躬身,從容不迫。
安東尼奧扶了扶眼鏡,重新執(zhí)起評分表。
“魔法部二年級,麗芙·拉貝爾。你是最后一個了。發(fā)表內(nèi)容是?”
“關(guān)于心象魔法具現(xiàn)化的理論。”
“心象魔法?她剛才說的是心象?”
“那是什么?我聽都沒聽過。”
“是啊,教學大綱里根本沒有這個詞。”
“硬要說的話,好像是天璣魔塔的領(lǐng)域……就是那個,大戰(zhàn)的時候……”
“肅靜!”
安東尼奧教授一聲低喝,讓竊竊私語的學生們噤聲,隨后為那些尚不知情的學生做了一番簡短的說明。
“所謂心象魔法,意指將‘思想’本身,直接轉(zhuǎn)化為魔法。其實現(xiàn)原理,與早已滅絕的龍族所使用的‘言靈’最為接近。然而,時至今日,人類仍無法復現(xiàn)那種偉力。”
思想,在被語言和邏輯規(guī)整之前,是混沌的。
而構(gòu)建術(shù)式、描繪法陣、調(diào)和魔力與業(yè)力、吟唱咒文——魔法的一切,都必須是嚴謹計算的領(lǐng)域。
思想,絕無可能成為魔法。
倘若那成為可能,便意味著,僅憑一念,便可扭轉(zhuǎn)世界。
“不過,那是在宏觀范疇下的夸張說法。若將范圍極度縮小,將大腦的一部分作為無意識的演算裝置,從而實現(xiàn)【無詠唱】,也屬于心象魔法的一種。麗芙·拉貝爾。”
“是的,教授。”
“你口中的心象魔法,具體為何,在此闡明吧。”
“是。”
麗芙取出法杖,于空中輕盈一劃。
霎時間,以她為圓心,“大地之軸”與“自由動天”的領(lǐng)域轟然展開!
數(shù)十種幽藍的魔法式懸浮于空,盡管都只是一至二階的簡單結(jié)構(gòu),但這顯然并非為了單純疊加低階魔法以提升威力。
【白魔法:水面】
一片澄澈如鏡的湖面在麗芙腳下悄然浮現(xiàn),她清澈的嗓音緩緩流淌。
“我所說的‘心象魔法的具現(xiàn)化’,即是將傳統(tǒng)魔法中所有‘可見’的實體步驟,盡數(shù)剝離。”
無數(shù)幽藍的法陣井然有序,一半沉入水下,一半浮于水面,如星軌般緩緩轉(zhuǎn)動。
“此刻,我正在施展的魔法共有三種:【鬼火】、【結(jié)晶化】、【清風】。它們并非單純的一階魔法,而是經(jīng)過變形的術(shù)式,在原型、藍色調(diào)以及回文結(jié)構(gòu)上,具備高度共通性。”
這意味著,這三種魔法的結(jié)構(gòu)性質(zhì)近乎等同,從而確保了術(shù)式在組合與變形過程中的絕對穩(wěn)定。
“旋轉(zhuǎn)賦予其慣性,法陣如齒輪般嚙合的接觸面,維持著能量的恒定輸出。由于一半顯露于水面之上,另一半,則在我們視線之外。”
“但它仍在運作。”安東尼奧教授接過了話頭。
“是的。因此……”
啪!
麗芙用法杖輕擊掌心,水面蕩開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
“就在剛才,我已強行切斷了水面之下的術(shù)式。”
倘若一個完整的圓被斬斷一半,按照旋轉(zhuǎn)法陣的特性,被切斷的殘片理應立刻失衡浮出。
不,更準確地說,術(shù)式被強行剝離了一半,魔法本該當場失控,或是直接潰散。
然而,在麗芙腳下旋轉(zhuǎn)的數(shù)十個藍色魔法陣,卻依舊保持著與之前別無二致的穩(wěn)定,仿佛什么都未曾發(fā)生。
“你用水面的反射光,作為了另一半的替代品。這通常是用來增幅魔法威力的方法。”
“是的。”
將一個魔法陣通過鏡面反射,使其數(shù)量翻倍。
這是從二年級開始學習的【魔法增幅】技巧。
但那僅限于投射完整的魔法陣,將一個殘缺的法陣映照出來,根本毫無作用。
即便到此為止,已然是石破天驚。
但麗芙,此刻才準備揭示她理論的真正核心。
【黑魔法:煙幕】
黑色的濃霧自講臺下升騰而起,瞬間將她的身影吞沒。
只有法陣的幽藍光芒穿透煙幕,如霧中鬼火,明滅不定。
如同戲劇的終章,教室內(nèi)外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將注意力集中在從黑暗中傳來的,麗芙那清冷而堅定的聲音上。
“現(xiàn)在,我將解除【水面】。”
“什么?”
“她要親手破壞魔法嗎?”
“不,并非破壞。至今為止,由水面映照出的那一半術(shù)式,本就是‘虛幻’的存在。而現(xiàn)在,它已從所有觀測者的視線中消失。我此刻閉著雙眼,但我已完全理解,并向各位闡述了我所構(gòu)筑的術(shù)式,其運作的全部原理。”
“因此,此處,即為我的心象。”
那句話落下的瞬間,安東尼奧教授的雙眼猛地睜大。
她將一個實際運行的魔法一分為二,一半置于現(xiàn)實,一半置于虛幻。
隨后,她又隔絕了所有觀眾的視線,將這片空間轉(zhuǎn)變?yōu)榕c她的心象完全一致的——“無法被觀測的無序領(lǐng)域”。
魔法,本就是以自身意志裁剪世界的技術(shù)。
而麗芙·拉貝爾,此刻正將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各取一半,交織融合成一個看不見、卻確實存在的小小世界。
命運的天平精準地指向零點。
決定魔法成敗的砝碼,只剩下最后一件。
最終……
“我,堅信此魔法必將成功。”
她將名為“信念”的心象,化作最后一枚砝碼,輕輕放在了天平的一端。
***
轟!
濃霧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qū)散。
剎那間,無數(shù)幽藍的鬼火凝成剔透的晶體,乘著微風,如一場盛大的流星雨,絢爛綻放,灑滿整個講臺。
人們?nèi)绨V如醉地仰望著那片深藍的煙幕中,緩緩睜開雙眸的麗芙。
羅萬看得幾乎忘了呼吸。
他知道麗芙聰慧過人,卻從未想過,她能抵達如此令人心顫的境界。
光與塵在她周身舞動,為這華美的謝幕鍍上了一層神圣的光暈,美得令人心折,只想為之獻上最熱烈的掌聲。
“非常出色。”
安東尼奧教授一邊在評分表上飛速記錄,一邊開始了點評。
但那張刻板的臉上,贊許之余,卻也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凝重。
“雖然不夠直觀,設計也過于繁瑣,但你確實以一種正統(tǒng)到極致的方式,實現(xiàn)了心象魔法的構(gòu)想。我沒想到,在區(qū)區(qū)一次期中考核上,竟能看到完成度如此之高的理論。”
“謝謝您。”
“在這里,我沒有太多可以指摘之處。但既然你未來會繼續(xù)深耕此道,我就提兩點。”
下課鈴聲悠揚響起,學生們開始陸續(xù)離去。
羅萬悄然走進變得空曠的教室后排,靜靜聽著麗芙與安東尼奧的對話。
“首先,想必你自己也清楚,心象魔法的精髓在于‘減法’,而非‘加法’。你方才的演示,結(jié)果固然華麗,過程卻過于臃腫。至少‘自由動天環(huán)帶’或‘大地之軸’,兩者必須舍棄其一。心象,是不需要領(lǐng)域的。”
“我明白了。”
“還有一點……”
他輕輕嘆了口氣,取出一塊手帕,緩緩擦拭著鏡片。
他白色胡須下的神情,從羅萬這個角度,看得并不真切。
“心象魔法很危險,切勿沉溺其中。”
“……?”
“過于沉醉在將想象化為現(xiàn)實的魔法里,人,總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幻象所吞噬。多與他人建立深厚的聯(lián)系吧,那才能將你牢牢地錨定在現(xiàn)實里。”
“……”
“大戰(zhàn)之中,潘海姆王國失去了兩位大公。羅歇爾的冰雪公確認戰(zhàn)死,其女繼承了爵位。但另一位,至今……連尸首都未曾找到。”
心象魔法的大師,潘海姆五大公之一,幻象公。
那位曾游走于現(xiàn)實與虛幻邊界的至高魔法師,在戰(zhàn)爭中下落不明。
世人普遍認為,她要么是在與魔族的死斗中落敗,要么,就是被自己創(chuàng)造的無邊幻象所囚禁,最終自我消亡。
教授此刻,正是在用這位傳奇的末路,警示眼前的天才。
“啊,店長?”
“講座我聽了,非常精彩。”
走出教室的麗芙與羅萬迎面撞個正著。
羅萬毫不吝嗇的贊美,讓她雙頰瞬間飛上一抹緋紅,有些不知所措地將臉龐轉(zhuǎn)向一側(cè)。
“……才、才不是因為得到店長的稱贊才高興的。”
可她眼角眉梢,分明都寫滿了喜悅。
魔法師對自己的造物,天生就懷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自豪感。
就連海倫,在羅萬不假思索的連聲夸贊下,嘴角也會不自覺地上揚,麗芙又怎會例外。
雖然羅萬不完全明白她施展的魔法有多了不起,但那無疑是她傾注了無數(shù)心血的結(jié)晶。
“不,是真的非常厲害。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那樣的魔法。”
“您別說笑了。”
“哎呀,不愧是格林伍德男爵,連那個什么……心象魔法?都能信手拈來。”
“還只是練習階段。大概,想辦法在第一學期結(jié)束前……”
“那個魔法,可以應用在任何地方嗎?比如,防御魔法之類的。”
“理論上可行。但還需要更多的研究才……”
“那下次能再展示給我看嗎?”
“再、再看一次?”
“嗯。下次,只我們兩個人。”
“兩、兩個人!?”麗芙的聲音不由得拔高了八度,她那雙澄澈的眼眸瞬間睜大,仿佛有星辰墜入其中,驚與喜的光芒交織閃爍,“如果……您這么說的話……”
隨著贊美層層遞進,麗芙的頭也越垂越低。
羅萬趁熱打鐵,不斷地“慫恿”,最終讓她紅著臉答應了之后會來小賣部找他。
“那么,下次再見了,男爵閣下。”
“嗯,店長也是……”
很好,這下穩(wěn)了。
何必舍近求遠,費力去外面找人呢?
一位連教授都為之驚嘆的絕世天才,不就在自己身邊嗎。
‘等她之后來小賣部,就順勢拜托她用那招來設置防御魔法好了。’
那似乎是某種類似“看不見的手”的新魔法理論,但想必比市面上那些爛大街的防御魔法要管用得多。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決定還是雙管齊下,將傳統(tǒng)陷阱也一并部署。
這絕不是因為想起了文森特教授那張令人不快的臉。
稍加思索便會發(fā)現(xiàn),既然兩種方法都能用,不用反而更奇怪,不是嗎?
一個集魔法與物理于一體,足以清除一切不速之客的劃時代防御體系。
為小賣部裝上這套“自律防御系統(tǒng)”的日子,已經(jīng)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