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麗芙……有什么開心的事嗎?”
圖書館里,連翻動書頁的聲音都顯得格外小心翼翼。
在這片被期末考試的沉重壓力所籠罩的寂靜中,凱倫壓低了聲音,好奇地探過頭來。
面對好友的詢問,麗芙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唇角的笑意卻未能完全斂去。
“沒什么特別的?!?/p>
“沒什么?少來了?!眲P倫嗤之以鼻,視線銳利如刀,“要不是腦子出了問題,誰會盯著那玩意兒笑得跟個傻瓜一樣?”
她的手指隔空一點,戳向麗芙面前攤開的論文——一篇關于“黑魔法實戰運用”的艱深文獻,三個小時后,這門課的考試鈴聲就將敲響。
麗芙的回答,慢了半拍。
正如朋友所言,她的心,確實因另一件事而泛起了陣陣漣漪。
——“……不,那真的太驚人了。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那種魔法!”
——“哇——到了格林伍德男爵您這種級別,是不是連那種……叫什么來著,新式魔法?都能信手拈來了?”
——“那下次,還能再展示給我看嗎?”
“我被人夸獎了?!?/p>
麗芙在學院里的人氣有多高,背后就有多少雙羨慕、向往,乃至嫉妒的眼睛在凝視。
她不過是個小小的男爵,無封地,無實權,一個虛有其名的落魄貴族。
總有人看不慣,這樣一個空殼子,竟能凌駕于自己之上。
就連教授們也一樣。
他們都想將她這塊璞玉收入自己的魔法塔,但在她做出最終抉擇前,誰也不會給予她超出界限的善意。
畢竟,若他們傾囊相授本學派的奧秘,而麗芙最終卻投向他處,那份心血便等同于付諸東流。
因此,傾注在她身上的,多是帶著目的的示好與言不由衷的贊美。僅此而已。
這也是為何麗芙手頭再拮據,也從不肯向任何人,包括摯友凱倫求助的原因。
一份無法回報的善意,是一副沉重的枷鎖。
不如從一開始,就劃清界限。
正因如此,羅萬那份純粹的贊揚,對麗芙而言,便如荒漠甘泉。
他或許并不理解心象魔法的真正奧義,但他眼中的驚嘆與欣賞,沒有摻雜任何雜質。
他真心實意地,為她的魔法而喝彩。
“我就說吧?肯定有事。被人告白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p>
她知道,如果冒失地把真相告訴朋友,迎來的只會是一場夾雜著擔憂與怒火的風暴。
“只是……覺得很安心。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心里就格外平靜?!?/p>
“所以……?”
凱倫的臉上,浮現出一種仿佛在面包里嚼出活蟲般的古怪表情。
她的目光,嫌棄地掃過麗芙手中的書。
“唉,原來我是在跟這種人一起上課,怪不得我的學分這么慘。”
朋友已經自顧自地鉆進了牛角尖,麗芙也無話可說。
熱愛學術到這種地步,看來是注定要孤獨終老了。
“不說這個了,你還剩幾門?”
“三門。今天這門考完,就只剩‘戰爭史’和‘魔力回路理論’了?!?/p>
“真羨慕……戰爭史不是交報告就行嗎?麗芙,好麗芙,幫幫我吧?”
“我自己的還焦頭爛額呢。啊,說起來,我得去借幾本史料,得趕緊去申請了。你稍等一下?!?/p>
麗芙從座位上起身。
凡是設定了安全等級的圖書,都必須經由圖書管理員的核準才能外借。
平日里立等可取,但在眼下這個借閱高峰期,恐怕要耗費不少時間。
這一次,她為戰爭史報告選定的論述主題,正是她父親,帕里斯·格林伍德隕落的戰場——拉維耶爾防線的第二次大會戰。
那場俗稱“拉維耶爾高地戰”的血肉磨坊,是將人類一度推向滅絕深淵的,史上最為宏大的會戰。
她的父親,正是在那場戰役中陣亡,以其功績,被追封為男爵。
“您好,我想申請借閱幾本書?!?/p>
“好的,請把借閱清單給我?!?/p>
“給您。”
“現在排隊的申請很多,請您晚上再過來取吧?!?/p>
“好的,麻煩您了。”
童年時,在格林伍德森林的邊緣,與父親的最后一次告別,那畫面至今仍烙印在她的記憶深處。
他再也沒能回來。
那片森林如今也已被宏偉的運河所取代,甚至無法確定他究竟長眠于哪一寸焦土之下。
但有一點,是永恒的。
她的父親,是拯救了這個國家的英雄。
***
回到小賣部,羅萬開始著手布置陷阱。
他對魔法與世事或許一知半解,但對一切與“戰斗”相關的事物,他都有著近乎本能的認知。
制作陷阱,自然不在話下。
過去在小隊里沒有盜賊時,這些臟活累活多半由他包攬。
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一截繩索,一具尸體,都能被他改造成致命的警戒裝置。
而現在,材料充裕,他能做得更精妙。
繩套如毒蛇般潛伏在枝葉的陰影里,削尖的木樁密密麻麻地倒插在挖開的陷坑中,仿佛一張張開的利齒獠牙。
他將細不可見的絲線纏繞在樹木之間,末端連著一個錫罐,里面是打火石與一張卷起的爆裂魔法卷軸,一觸即發。
夕陽的余暉將天空染成一片暖橙,羅萬卻熱火朝天地將小賣部周遭的寧靜林地,改造成了一片堪比叢林戰場的游擊區。
學生們常走的大路與小賣部正門自然安然無恙,但若有人想鬼鬼祟祟地從窗戶或后門潛入,恐怕連骨頭渣都不會剩下。
這些陷阱環環相扣,觸發一個,便會引動下一個。
他還特意設置了反向陷阱,以防敵人從內部突圍。
當然,羅萬并不指望這些小玩意兒能擋住羅歇爾的精銳或是整支騎士團,但它們的殺傷力,隨時可以升級。
他之所以手下留情,只是因為偶爾,總會有些意想不到的誤傷。
唰!!
念頭剛落,林中便傳來一聲陷阱被觸發的銳響。
羅萬嘆了口氣,走了出去。
只見阿黛拉正被一根繩套倒吊在半空中,嘴里還死死咬著他用作誘餌的面包。
“上鉤了啊?!?/p>
“嗚……”
通常來說,路中間明晃晃地放著一個面包,正常人都會覺得可疑吧?
幸好他留了個心眼,沒有在繩套上綁尖刺,否則這小家伙非得受重傷不可。
“我不是說過,考試結束前不許過來嗎?”
“我沒來小賣部呀,我只是路過?!?/p>
嘴倒是挺硬。
天知道她是在這附近鬼鬼祟祟地轉了多久,把他布下的每個陷阱都精準地踩了一遍。
羅萬抓著纏在她腰間的繩子,將她像個陀螺一樣轉了起來。
這小家伙似乎把這當成了什么新奇的游樂設施,竟興奮得尖叫起來。
“考試復習得怎么樣了?聽說成績太差,可是會被開除的?!?/p>
“在復習呢!多虧了王女殿下的幫助,拿首席是板上釘釘的……嗚哇,頭好暈?!?/p>
信口雌黃。
阿黛拉要是真拿了年級首席,這所學院的未來才真的堪憂。
至少夏洛蒂得引咎辭去理事長一職。
羅萬停下旋轉,順手翻了翻她手中的布包,一堆揉得皺巴巴的紙張嘩啦啦地散落一地。
那是一份剛考完的試卷,墨跡未干,還帶著熱氣。
盡管題目艱深,但上面的答案錯得連他這個門外漢都一眼能看出來。
想必分數高不到哪里去。
他不由得開始嘮叨。
“你這樣不學習,成績掉下去了怎么辦?到時候想去的魔法塔都進不了?!?/p>
“唔……!”
“上次麗芙男爵小姐在店里幫忙的時候,手里都還捧著書呢。你就不能學學人家一半的用功嗎?”
“老師……?”
“你這樣下去,以后靠什么過活?嗯?去哪個窮鄉僻壤,加入冒險者公會,天天靠獵殺魔物為生嗎?”
“我、我要和老師一起生活,所以沒關系!”
那心情,活像一個規勸不成器子女的家長。
而這個不聽話的小家伙,甚至理直氣壯地宣布自己壓根就沒打算獨立。
若是當初放任不管,羅歇爾公爵想必會親手將她錘煉成材吧。
這一刻,羅萬似乎有些理解那位冰雪公爵的良苦用心了。
克莉絲汀·西爾維斯特·德·羅歇爾公爵……即便如此,我依然對您沒有一絲一毫的思念之情。
“阿黛拉?!?/p>
無奈之下,羅萬決定換一種方式。
他彎下腰,與被倒吊著的她四目相對。
“你真的有信心,能一直待在這里嗎?”
“有……的?!?/p>
“真的?”
“……”
她的臉色,一點點黯淡下去。
是啊,在這個地方觀察了學生們這么多年,他怎么會不明白。
帕倫西亞學院對沒有才能的人很殘酷,對不努力的人,則更加殘酷。
能夠駕馭這個世界絕大多數人都無法觸及的魔法,本身就已是天賦的證明。
所以,羅萬才為阿黛拉感到格外惋惜。
她繼承了羅歇爾家族秘法這般卓越的饋贈,卻一直在肆意揮霍。
當然,他知道她過去是為了生存,身不由己。
但現在,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從此刻開始努力,為時未晚。
羅萬愿意伸出援手,幫助這朵北海的小花,綻放出應有的絢爛。
“如果這次考試,你沒有留級,我就答應你一個愿望?!?/p>
“真的嗎?”
“嗯。”
“任何愿望都可以?。空娴膯幔??”
“我說到做到?!?/p>
“真的……唔……?”
他俯下身,用自己的唇,封緘了她那喋喋不休的疑問。
握著繩索的手,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因驚愕而劇烈掙扎的動作。
唇瓣相觸的剎那,喧鬧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這一次,沒有業力的流轉,只是一個純粹的,帶著些許薄荷清涼氣息的印記。
“唔……”
與以往不同,這次阿黛拉閉上了眼。
當她再次顫動那雙碧藍的眸子時,視線已經無法聚焦。
“比這……更深入的約定,也可以嗎?”她的聲音細若蚊蚋。
“當然?!?/p>
“……”
“會好好學習的,對吧?”
點頭。
阿黛拉的腦袋,像小雞啄米般輕輕點了點。
看到她的理智似乎回歸了少許,羅萬也感到十分欣慰。
***
“您說什么?請您再說一遍?”
考完今天的最后一門,麗芙來到圖書館,卻得到了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結果。
圖書管理員將那張劃著刺眼紅線的借閱清單遞還給她,無奈地聳了聳肩。
“借閱申請被駁回了?,F在您能借的,只有上面這兩本?!?/p>
“為什么?是被借走了,還是原件損壞了……”
“都不是。您申請的書,在帕倫西亞和泰薩倫都有館藏。只是這次的情況……是違反了安全等級規定?!?/p>
安全等級?
倘若是高階魔法**倒還能理解,可她借的只是普通的歷史文獻,甚至是同修一門課的學生都能借閱的,最高不過B級的史料。
“我能知道具體原因嗎?”
麗芙不得不追問。
但圖書管理員只是搖了搖頭,表示愛莫能助。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偶爾是會有同一本書,因申請人的情況不同,而被拒絕借閱的先例。”
“唉……那我先重新申請一次吧?!?/p>
麗芙無奈地走出圖書館,展開那張被駁回的借閱清單。
【駁回理由:閱覽權限不足。】
鮮紅的字跡旁,蓋著一個印章。
墨水有些模糊,難以分辨,但可以肯定,駁回申請的主體,既非王室,也非七大魔法塔的紋章。
那是一面漆黑的盾牌,上面交錯著斷劍與箭矢,背景是連綿不絕的嶙峋山脈。
麗芙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個圖案。
“這是……拉維耶爾山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