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伊?!?/p>
茶匙在骨瓷杯中攪動,發出一聲輕微而煩躁的脆響。
“我沒有不高興,皮伊?!?/p>
奧莉薇雅的聲音平靜無波,可那雙碧色眼眸里,卻凝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陰翳。
這一切,都始于阿黛拉——當那個女孩站出來,宣布要與她爭奪學生會長之位時。
一絲失落,哪怕只有一絲,也再正常不過。
畢竟,她曾向阿黛拉傾注了何等的善意?
為她謀得夢寐以求的小賣部差事,甚至物色過門當戶對的婚約對象——盡管那樁婚事無疾而終。
幾天前,她還親手為這個險些被開除的女孩輔導功課。
可轉瞬間,被自己庇護的羔羊,卻亮出了獠牙。
溫熱的茶水滑過舌尖,那份苦澀,卻仿佛從心底一直蔓延到了唇角。
“皮伊。”
“我知道,她掀不起什么風浪?!?/p>
奧莉薇雅當然不認為,區區一個阿黛拉,無論是去競選會長,還是去參加什么理事長杯蚯蚓賽跑,能對自己構成一丁點的威脅。
這場選舉,她早已是毫無懸念的、唯一的贏家。
學生會長,這個經由“投票”產生的職位,聽起來確實是顛覆王國傳統的一場新奇鬧劇。
但時至今日,所謂的選舉,不過是貴族世家心照不宣的權力版圖劃分。
這,便是奧莉薇雅篤信自己必勝的底氣。
身為王女,她只需振臂一呼,所有親王室派系的家族便會蜂擁而至,俯首稱臣。
而那些依附于他們的低階貴族,自然也會隨波逐流,最終匯成一股不可撼動的洪流,將她推上權力的寶座。
相比之下,阿黛拉算什么?
不過是又一個想在學院里混個臉熟,便頭腦發熱遞交申請的尋常貴族。
她既無派系,也無根基。
根基?
她拿什么跟自己比?
自己從入學第一天起,就在無數場沙龍與宴會中穿梭,編織出了一張堅不可摧的人脈巨網。
“結局早已寫定。對了,今天不是輿論調查公布的日子嗎?皮伊,去把結果拿來?!?/p>
“皮伊?!?/p>
“還愣著做什么,快去!你這只懶惰的小精靈,越來越會偷懶了!”
輿論調查,無非是一場膚淺的好感度測驗。
學院里的新生大多對“投票”這種把戲聞所未聞,因此,正式選舉前,總要搞一場類似人氣投票的預演。
候選人的照片與姓名張貼于公告欄,任由全院學生挑選他們順眼的那一個。
今天,就是這場鬧劇揭曉結果的日子。
皮伊走后,空曠的教室里只剩下奧莉薇雅一人。
她坐在椅子上,無意識地輕抖著腿。
說不緊張是假的。
萬一落選,她今后還有何面目在學院立足……
任何事都可以失敗,唯獨這一次,絕無可能。
‘沒關系,不會有任何意外。’
她一遍遍地告誡自己。
十分鐘,卻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當皮伊終于回來,她迫不及待地接過那張寫滿結果的羊皮紙。
然而……
“嗯?”
【第一名:阿黛拉·西爾維斯特 45.52%】
【第二名:奧莉薇雅·布倫希爾德 37.24%】
【第三名:梅爾文·博爾特 14.25%】
……
……
……
那張紙,仿佛被抽干了所有重量,又仿佛重若千鈞。
指尖一松,紙頁便如一只斷了翅的白蝶,打著旋,悄無聲息地飄落在光潔的地板上。
偌大的教室里,死寂一片。
許久,一聲輕如夢囈的呢喃,從她微微顫抖的唇間逸出。
“……為什么?”
***
“呵……末日降臨了。”
羅萬用力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末日何須遠尋?
當阿黛拉這種生物都能站上學院金字塔尖時,末日已在眼前。
他拼上性命想要拯救的世界,到頭來竟是這副鬼樣子。
一股荒誕而濃重的虛無感,狠狠撞擊著他的胸膛。
晨報上甚至附了一張抓拍的魔法照片,畫面里的奧莉薇雅神情呆滯,那副見了鬼的表情,和他看到結果時如出一轍。
《驚天逆轉!王女的潰敗,北境的宣戰?。俊?/p>
這標題倒是聳人聽聞,奪人眼球。
沒錯,羅萬的感覺已經不是驚訝,而是純粹的荒謬。
但對那位王女本人而言,這恐怕足以讓她精神崩潰。
輸給誰不好,偏偏輸給了阿黛拉。
就連一向不待見她的羅萬,此刻心中竟也泛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同情。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強忍著頭痛,開始分析這匪夷所思的結果。
首先,是她與生俱來的羅歇爾伯爵家標簽。
其次,是那張幾乎刷遍了全院沙龍的臉。
哪怕當時惡評如潮,但如今,帕倫西亞學院里不知道“阿黛拉·西爾維斯特”這個名字的學生,恐怕屈指可數。
每個學生手中都握著同樣的一票。
這或許就是奧莉薇雅與阿黛拉無意中走向的岔路。
前者專注于維系上層貴族,而后者,則用一種笨拙的方式,將自己的名字烙印在了更廣闊的普通學生腦海里。
最后一擊,致命一擊,是她在小賣部的工作經歷。
阿黛拉不在的這幾天,小賣部的生意甚至到了需要暫時休業的地步,可見專程為她而來的擁躉何其之多。
她那張看似端莊的臉,配上周到得體的服務,在學生們眼中,恐怕早已被戴上了“北海之花”的濾鏡。
甚至還有個被濾鏡蒙蔽了雙眼的蠢貨,邀請她參加了舞會。
于是,那個冒失莽撞的羅歇爾次女形象,在不知不覺間被徹底顛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全新的、備受追捧的阿黛拉。
簡直就是個生態入侵物種。
一旦掙脫了小賣部的束縛,闖入更廣闊的世界,她掀起的波瀾,就像一條闖入陌生水域的頂級掠食者。
難道說,這一切都在她的計算之中?
這突如其來的變局,讓整個學院都陷入了對阿黛拉的狂熱討論中。
“啊,老師~!”
羅萬正在帕倫西亞市區為他的鐵犬們采購廢鐵飼料,冷不防,與這場風暴的中心撞了個滿懷。
阿黛拉一如既往,看見他時,臉上瞬間綻放出太陽般燦爛的笑容,舉手投足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樣。
唯一不同的是,她身邊簇擁著黑壓壓的人群。
無數顆充當相機角色的魔法水晶球,正從四面八方將她團團圍住,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活脫脫一個被信徒包圍的偶像。
咔嚓!
一聲脆響。
一只鬼鬼祟祟、試圖鉆向阿黛拉裙底的魔法水晶球,被羅萬毫不留情地一腳踩成了迸濺的碎片。
他順勢將女孩一把扯到自己身后,沉聲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去當學生會長了!”她得意地宣布。
“所以,這就是你沒來小賣部的理由?”
“嗯~。那個,老師?!?/p>
阿黛拉緊緊挨著他,指尖輕點嘴唇,露出一副委屈又困惑的神情。
“我找不到小賣部了?!?/p>
“什么?”
“明明是每天都走的路,可不知道為什么,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總是在原地打轉?!?/p>
很好。
在這條條大路通羅馬,到處都有路標的學院里迷路了。
就因為備考幾天沒來,就找不到那個她曾日夜穿梭的小賣部。
一個連路都認不清的魔法師,即將成為這個世界的學生會長。
“果然是末日?!?/p>
“嗯?”
“沒什么。吃飯了嗎?”
眼看天色漸晚,麗芙還在小賣部幫忙,他本想隨便找個地方填飽肚子。
一個人吃飯未免冷清,便隨口一問,沒想到阿黛拉的反應卻石破天驚。
“是約會嗎???”
“不是?!?/p>
羅萬一把拉住轉身就要往校外沖的阿黛拉。
“就在學院里吃吧,嗯?”
“可是……”
“你不是很忙嗎?我也得趕緊回店里?!?/p>
“……好吧。”
她臉上掠過一絲失落,但還是乖乖地跟了上來。
為了甩掉身后那群狂熱的追隨者,他們只能選擇拐進一家看起來價格不菲的餐廳。
***
為了讓貴族子弟們的生活舒適無虞,學院廣闊的校區內,便利設施一應俱全。
既有他那販賣平民面包的小賣部,也有物美價廉的學生食堂。
而他們此刻置身的“巴尤館”,則是另一個世界。
空氣中彌漫著香料與佳釀的芬芳,衣著筆挺的侍者穿梭于雪白的桌布間,銀質餐具的碰撞聲清脆悅耳。
這里的一頓飯,人均消費高達10金幣,這筆錢,足以讓一位鄉下紳士維持半個月的體面生活。
但對阿黛拉來說,這點錢根本不算什么。
為了和羅萬共進晚餐,就算價格再翻一倍,她也心甘情愿。
她自然而然地準備將兩個人的賬單一起結了,她知道,老師不是富裕的人,在這種地方花錢,他一定會心疼。
然而,問題出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抱歉,客人。您的同伴恐怕不便入內?!?/p>
守在門口的侍者伸出手,攔住了羅萬。
那聲音彬彬有禮,卻透著不容置喙的冰冷。
“為什么?”阿黛拉急了。
“這位先生,并非本院的學生,對嗎?”
侍者的目光像一把尺子,在羅萬身上來回掃視。
一件沾滿灰塵的T恤,一條短褲,一雙快要斷掉的拖鞋,手里還提著一籃叮當作響的廢鐵。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與這里格格不入。
羅萬也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
“嗯,看來今天不行了。抱歉,我們改天再……”
“不行??!”
怎么辦?
老師要走了。
去別的地方嗎?
可學院里像樣的餐廳,恐怕都是這副德行。
就在阿黛拉急得快要哭出來時,一個清冷的女聲從他們身后響起。
“真是稀客啊,小賣部老板。你也來這種地方吃飯?”
“子爵大人?”
羅萬似乎認出了對方。
而剛才還一臉倨傲的侍者,一看來人,臉色劇變,立刻躬身九十度。
“歡迎您,魯希蘭子爵大人!”
“嗯。我沒預約,還有位子嗎?”
“當然!為您準備了最安靜的窗邊席位!”
正要隨侍者往里走的琳恩,忽然回頭,看向羅萬。
“你不進來?”
“啊,他們說我這身打扮不行,正準備回去?!?/p>
“哦……是嗎。”琳恩瞥了一眼侍者,“喂,讓他進來,應該沒問題吧?”
“是!當然沒問題!”侍者的腰彎得更低了。
“阿黛拉?我們進去吧,問題解決了?!?/p>
阿黛拉怔怔地望著那個女人的背影。
橙如寶石的卷發,赤若烈焰的眼瞳,僅僅是對視一瞬,一股莫名的寒意就從她脊背升起。
兩人入座后,琳恩與羅萬熟稔地交談起來,仿佛她才是今天的主角。
“沒想到你也會對選舉感興趣,小賣部老板。”
“嗯?您這是什么意思?”
“特地陪著候選人來這種地方,不就是站隊嗎?想當初我邀請你時,你可是拒絕得干脆利落?!?/p>
“只是吃頓飯,別想多了。說起來,子爵大人您怎么沒參選?”
“如果把這比作釣魚,學生會長充其量只是條魚苗。嗯……能借一步說話嗎?”
一股熟悉的,被排斥在外的感覺,悄然襲來。
“阿黛拉?我跟魯希蘭子爵大人去聊幾句?!?/p>
“那……晚餐……”
“我馬上回來。菜要是上得快,你就先吃。”
“……嗯?!?/p>
羅萬離席而去。
阿黛拉獨自一人,被那張鋪著雪白桌布的巨大餐桌吞沒。
從北海回來后,一縷不安的陰云就始終盤桓在她心頭。
她愛羅萬,愛到無可救藥。
可這份愛,會不會只是她的一廂情愿?
他愛我嗎?
他究竟,愛不愛我?
他從不推開靠近的人,也從不挽留離去的人。
當自己像小狗一樣黏著他時,他會帶著無奈的苦笑接納。
當自己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無法靠近小賣部時,他也只是淡淡地道一句“好久不見”。
所以,老師他,或許根本就不愛自己。
那夜的擁抱,或許只是被當時的氣氛沖昏了頭腦。
羅萬的口中,何曾吐露過半個“愛”字?
哪怕是在最親密的時刻,當溫存的潮水將她席卷,耳鬢廝磨之間,渴望著那份承諾的,也永遠只有她自己。
‘啊。’
阿黛拉終于明白,這股悲傷的違和感,為何會讓心臟如此抽痛。
無法得到回應的愛,猶如一場無聲的凌遲。
而此刻,她正獨自一人,坐在冰冷的餐桌前,品嘗著這無盡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