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羅萬舒展著僵硬的身體,每一寸筋骨都發出不堪重負的**。
“太久沒動真格,這身子骨快散架了?!?/p>
喧囂的午休浪潮般退去,羅萬開始了他的清掃。
藥水瓶被他一一扶正,在架子上站成一列列沉默的衛兵。
他從地下室拖出掃帚,木柄溫熱。
掃帚的沙沙聲中,積攢的塵土與不知從何而來的泥塊被一寸寸掃凈。
這家學院唯一的小賣部,瘋長的喧鬧只在幾個短暫的時刻扎根。
余下的光陰里,只有零星的腳步聲偶爾叩響地板,寧靜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
午后的陽光像融化的蜂蜜,黏稠而溫暖,懶洋洋地淌過窗欞,在地板上鋪開一片金色的地毯。
羅萬沐浴其中,連呼吸都變得舒緩。
他瞇起眼,享受著這份偷來的和平。
沒錯,來帕倫西亞,是他做過最正確的決定。
如果有什么混賬東西膽敢擊碎這份寧靜,他會親手敲爆它的腦袋。
念頭剛落。
“我來啦——!面包!!”
一聲清脆的叫嚷,像一塊石頭砸碎了平靜的湖面。
那家伙,今天也分毫不差地來了。
羅萬嘆了口氣,眼睜睜看著阿黛拉那雙沾滿泥污的靴子,在他剛拖干凈的地板上印下一個個歡快的、該死的腳印。
這位小姐的嗓門能頂五個麗芙男爵。
除了偷面包,她還身懷一種僅憑一己之力就能攪亂周遭一切的“非凡天賦”。
自從那個總欺負她的安德森被送進神殿,她就像掙脫了枷鎖,臉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燦爛刺眼。
起初,羅萬還以為這倆人是一對。
她為安德森偷面包,就像騎士為心愛的姑娘去懸崖上采摘絕世的花朵,是一種帶著愚蠢熱情的挑戰。
現在看來,他錯了。
她頂多算個跑腿的。
事實上,那件事之后,阿黛拉身上那種明快的傻氣似乎感染了周圍。
在一年級新生里,羅歇爾伯爵家次女的風評極佳。
一個有點蠢,但心地善良的好朋友。
這所學院,本質上是一片弱肉強食的叢林。
一個出身高貴、漂亮善良,偏偏在魔法上一竅不通的傻白甜貴族,在其他學生眼中,簡直是頭號拉攏、最能博取好感的頭號“投資品”。
“東西在那兒,自己拿一個滾?!?/p>
羅萬下巴朝著面包架一揚,語氣里結著冰。
“欸?我不要昨天的啦,要剛出爐的!你看,我帶錢了!”
阿黛拉晃了晃手里幾枚可憐的銅幣,發出叮叮當當的噪音。
但在羅萬眼里,這丫頭的煩人程度,已經到了需要物理驅除的地步。
阿黛拉似乎一廂情愿地將他當成了恩人,一有空就從遙遠的一年級教室像一陣旋風般卷過來,目標明確地消耗他的耐心。
她那雙不老實的手已經有了兩次“前科”,羅萬的神經時刻都像拉滿的弓弦,生怕一眨眼,貨架上又會少點什么。
“冉阿讓。”
“……”
“喂,冉阿讓?!?/p>
“我不是冉阿讓呀?我叫阿黛拉!”她歪著頭,一臉純然的無辜。
“你就這么閑?作業都寫完了?”
“??!您是要親自指導我功課嗎?”女孩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被點燃的星辰。
“……”
“真的可以嗎?!拜托您了!我……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那種……能撕裂天空的魔法!”
他越是想把這塊牛皮糖甩開,就越感覺自己正被她拖進一個甜蜜又黏膩的漩渦。
偏偏他還不能公然發火。
畢竟,他與安德森那場所謂的“決斗”能被悄無聲息地壓下,沒驚動學生會,全賴阿黛拉那份離譜的證詞。
她說,安德森是因為吃了沾滿泥土的面包,不幸噎住才昏過去的。
“不教。滾。”
羅萬沒興趣在她身上浪費一秒鐘。
這女孩的魔法前途黯淡得像蒙塵的玻璃,天賦更是貧瘠得堪比赫爾澤布蟻穴里被啃剩下的空殼。
空空如也,毫無指望。
聽說,羅歇爾家族都對她近乎放棄。
不,如果只是放棄,對她而言反倒是一種慈悲。
一個正常人,在親眼目睹了足以撼動天地的六階魔法——而且是王國從未公開過的秘術之后,第一反應會是求人輔導作業?
如果她是認真的,那阿黛拉這個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天災。
“哎呀,別這么冷淡嘛,教教我嘛~。我叫您老師好了,羅萬老師~?!?/p>
羅萬深深吸了口氣。
當時在場的唯一目擊者,是這么一個蠢得無可救藥的丫頭,他由衷地感到……慶幸。
***
魔法系二年級必修課——“黑魔法實戰運用”,是學院里臭名昭著的學分墓場,掛科率常年高居榜首。
潘海姆王國與圣國的關系雖算不上水火不容,卻也絕不意味著對黑魔法敞開懷抱。
它之所以被列入課程,僅僅是因為,對于追求真理的魔法師而言,這是繞不開的一道黑暗門檻。
問題在于,黑魔法的驅動力是“業力”。
哪怕是最基礎的術式,也需要使用者背負一定量的業。
這直接導致整間教室的學生,都無法通過實踐獲取分數,只能在堆積如山的理論知識里苦苦掙扎,耗費數倍于其他科目的心血,只為能通過格拉托斯教授那地獄難度的考試。
然而,向來穩坐首席的麗芙,此刻卻心不在焉。
鵝毛筆在羊皮紙上刮擦出細密的沙沙聲,周圍的同學都在奮筆疾書,唯有她,在課桌下,指尖正反復摩挲著一件冰冷的小東西。
“麗芙,你怎么了?一上午都魂不守舍的?!?/p>
朋友凱倫的低聲詢問,只換來她一個微不可察的搖頭。
“……沒什么?!?/p>
她的心亂成一團亂麻。
風暴的中心,是那張不久前從小賣部買來的利特維斯試紙——此刻,它已然焦黑一片。
是制作時出了紕漏?
不。
她清晰地記得,那個叫羅萬的男人將它遞過來時,它還是一塵不染的純白。
而自那時起,它就靜靜躺在她的包里,再未被任何人觸碰。
那么,這片深不見底、如同潑墨般的漆黑,究竟是誰的業力?
答案,昭然若揭。
麗芙的貝齒輕輕咬住下唇。
以她的聰慧,早已洞悉了這顏色背后令人戰栗的含義。
‘如果,書上寫的是真的……’
光明神殿的教義明確記載:人類生來潔凈,不帶業力。即便是最邪惡的黑魔法師,也需借助魔力為媒介,才能催動業力施法。
《基礎魔法學》因此斷言,業力越深,試紙便會呈現越濃重的赤紅。
而黑色——利特維斯試紙上的黑色,只指向一種可能。
一個被光之神徹底遺棄,連一絲神賜魔力都未曾擁有的……不潔之物。
‘魔族。’
這個詞像一根冰錐,刺得她心臟驟停。
一定是哪里搞錯了。
證明這一切只是個荒謬錯誤的方法很簡單。
窺視試紙上附著的記憶。
可她,卻遲遲下不了這個決心。
那份未知的真相,讓她感到恐懼。
“唉……”
一聲輕嘆,從唇邊溢出。
課后,空蕩的教室里只剩下她們兩人。
經過短暫的掙扎,她終于開口。
“凱倫?!?/p>
“嗯?”
“你……覺得羅萬先生,是個什么樣的人?”
“誰?”
……原來連名字都不知道嗎。
“就是小賣部的老板?!?/p>
“哦——那個總是一臉生無可戀,偶爾還偷偷瞄人胸口的大叔?”
凱倫的評價刻薄得像***術刀。
麗芙覺得,倒也不至于……吧。
“他看著不像大叔……他說自己二十……八歲?!?/p>
“我的天,麗芙。像我們這樣的貴族小姐,社交季一年內嫁不出去就是老姑娘了。男人撐死再加兩歲。二十五歲還沒對象的,不是準備進修道院,還能是什么?”
“可、可他沒說是貴族啊!”
“那不是更糟?平民到這年紀,孩子都該有七個了!”
“可是……”
看著好友一反常態地為那個男人辯護,凱倫的嘴巴驚訝地張成了“O”形。
自入學以來,她一直陪在麗芙身邊,深知這位一無所有的沒落男爵之女,究竟拒絕了多少沙龍的邀約。
就連那些眼高于頂的教授們,都爭相勸說她畢業后進入自己的魔塔。
可現在,那個唯一能讓她冰冷面具出現裂痕的異性,竟然是那個脾氣古怪的小賣部老板?
這絕對不行!
“麗芙!你瘋了嗎???”
“怎、怎么了?”
凱倫猛地抓住她纖細的肩膀,讓她像只受驚的小貓般渾身一顫。
明知麗芙厭惡身體接觸,凱倫此刻卻顧不上了,連珠炮般地質問:“就算你家道中落,也不至于去看上一個小賣部老板吧!他跟門口的警衛有什么區別?不,警衛至少身材還行,那個羅萬呢?他有什么?”
麗芙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
對一個如同街道清潔工、鋪床侍從般,每天只會短暫照面的人,誰又會去評價他好或不好呢?
當然,關于他的流言蜚語,倒是一直沒斷過。
比如,學院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校規里,唯獨關于小賣部的條款寫得細致入微。
比如,那位天璇魔塔出身的理事長,對小賣部老板的態度謙卑得近乎諂媚。
再比如,荷魯斯燈塔的電報航線圖上,學院正中央被挖開了一個黑洞,一片空白。
但這些,終究只是捕風捉影的謠傳。
而這些可疑的傳聞,反而更加堅定了凱倫的決心。
“你了解他嗎?知道他的過去,知道他為什么會在這里嗎?”
“不……”
“對吧!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大概也就那樣了??礃幼泳退谛≠u部二樓,肯定邋遢得要命。搞不好,在城外還養著情人呢!”
“情人!?”
“只是可能!你看他那頭亂得像鳥窩的頭發,肯定很臭吧!”
“有、有那么嚴重嗎?”
“我沒聞過我怎么知道!總之……麗芙,喜歡誰都好,但要看對象。雖然你現在處境艱難,但你好歹也是個男爵。在我看來,你和那個小賣部大叔,太可惜了?!?/p>
“……”
“好了,筆記借你,以后別再提那個人了!”
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
麗芙望著凱倫氣沖沖離去的背影,有些茫然。
她只是想聽聽別人的看法,結果卻莫名其妙地被說教了一頓。
但有一點是確定的。
羅萬,一點也不像魔族。
入學一年多,除了點頭之交,他們并無深交。
可他偶爾露出的微笑,那些細微的、不著痕跡的善意,她都一一記在心里。
那么,一個普通的小賣部老板,為什么會引發試紙如此劇烈的反應?
她依舊沒有勇氣去直面那片漆黑所承載的真相。
‘……好吧,先直接去問他?!?/p>
她想,這樣最好。
這一定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誤會。
畢竟,正如凱倫所說,她對羅萬一無所知。
‘可是,萬一……’
萬一他真的是……
麗芙的手,猛地攥緊。
她緊緊握住了膝上那根小臂長的短杖,那是她的魔杖,是她已故的父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
她祈禱著,自己永遠不會有用到它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