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犬?!?/p>
琳恩的聲線平穩,卻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權威。
“那是王國防諜大隊‘歌利亞’,從烏杰特大圖書館的故紙堆里,一點點復原出來的古老奇跡——‘魔導工學’的巔峰造物。”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兩具金屬造物,語氣里透著贊嘆。
“不愧是王國的技術結晶。狩獵、追蹤、暗殺、據點防御……它幾乎無所不能,是真正萬能的魔導器。但也正因如此,它挑剔得驚人?!?/p>
話音未落,她輕哼一聲,頗有些吃力地從馬車上搬下一根沉甸甸的銀色金屬長棍。
它通體閃爍著幾乎不屬于凡世的清冷輝光,那是一塊純度臻至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至純之鐵。
鑄造它,必須動用魔法剝離每一絲雜質,工藝之繁復,唯有帕倫西亞最大的鍛造爐才能堪堪完成。
每一根,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品。
“最大的麻煩是,若不定時‘喂食’,它們的忠誠度就會直線下降?!绷斩髋牧伺慕饘俟?,“尤其是在疏于管教之后,一旦讓它們嘗到這種至愛之物,它們會毫不猶豫地更換主人。這個問題,當年可讓‘歌利亞’頭疼死了?!?/p>
“等……等等!”
奧莉薇雅的聲音透著無法遏制的震驚,她指著那兩條正沖琳恩諂媚搖尾的鐵犬,眼神匪夷所思。
“您的意思是……那是十二聯盟的東西?它怎么會……會出現在一家小鋪子里?”
“具體過程,我怎么可能知道?”琳恩輕笑一聲,語氣卻不容置疑,“我只是習慣了對出現在這里的新面孔多留個心眼,順手查了查罷了。”
話音未落,琳恩已然邁開腳步,徑直穿過那條由鐵犬守護的無形界線,來到小賣部門前。
正門被厚重的鐵板釘死,紋絲不動,但她連看都沒看一眼,熟門熟路地繞到了屋后。
“王國建筑法規定,任何建筑都必須預留緊急消防通道。就算沒有這條法規,”她瞥了一眼緊閉的后門,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以羅萬的性格,也絕不會斷了自己的退路?!?/p>
“可是……門還是鎖著的呀。”
“你是說這個?”
琳恩雙手發力,一個巨大的花盆被緩緩推開,盆底的凹槽里,一枚鑰匙正靜靜躺著。
羅萬那刻板到近乎固執的思維習慣,她早已了如指掌。
在將鑰匙插入鎖孔前,琳恩回過頭,對奧莉薇雅說:“你先回去。”
“誒?”
“那家伙對氣息的感知敏銳得像頭野獸。我們在這里的一舉一動,樓上的他恐怕早已一清二楚。別去無謂地激怒他,回去吧,我會安撫好他的?!?/p>
“但是……你不會有危險嗎?”
奧莉薇雅一想到羅萬那如同烈性炸藥般的脾氣,心就揪了起來。
魯希蘭的家主卻只是俏皮地眨了眨眼,搖了搖頭。
“羅萬那家伙,打從以前開始,在我面前就慫得像只小貓,連根手指頭都不敢動我的。放心。”
“話是這么說……”
“你杵在這兒,又能幫上什么忙?好了,快走,帶上你那只怪鳥!”
琳恩半是催促半是推搡,將奧莉薇雅趕出了小賣部的范圍。
然后,在開門前,她轉身從馬車上取下那個沉甸甸的大包裹。
那里面,是她所能做的一切。
是她搜羅來的、所有或許能讓羅萬好過一點的東西。
吱呀——
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
她推門而入,昏暗的一樓雜亂不堪,她卻目不斜視,徑直踏上通往二樓的階梯。
“小賣部店主,我進來了哦?!?/p>
她用早已配好的鑰匙打開房門,一頭朱紅色的長發,在傍晚的霞光里,被鍍上了一層溫暖的熔金。
***
諾瓦曾說,人類所有野獸般的**,追根溯源,都系于同一條主脈。
而對于一個在戰爭的瘋狂中浸泡得太久的人而言,在他體內,分割這些**的堤壩早已布滿蛛網般的裂痕,只需輕輕一觸,便會轟然潰決。
情感,亦是如此。
誰都會憤怒。
但不是誰,都能輕易熄滅心中那焚盡理智的業火。
羅萬知道,她們一定有苦衷。
麗芙和阿黛拉,絕不是會為了一頓晚餐就大打出手的孩子。
可無論理由是什么,這家小賣部對他而言,都是一處太過珍貴的庇護所。
它被毀了,憤怒,理所當然。
即便他拼命想要理解,在腦海中一遍遍告誡自己。
可盤踞在胸腔里的那股沉重悲傷,卻像冰冷的藤蔓,將他的四肢死死釘在這張沙發上,動彈不得。
他比誰都清楚,理智的韁繩一旦松脫,釀成的,就將是真正的慘劇。
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扼住這股怒火的咽喉,直到自己能再次冷靜下來,直到能將這一切付之一笑。
——“就快了,愛麗絲。一切都快結束了。別擔心,海倫和諾瓦很快就會和維布雷特會合,趕上來的。”
——“就算我們失敗了……魔域至少百年之內,也別想恢復元氣?!?/p>
在只身一人的死寂里,執念,永遠是那把挖掘記憶墳場的鐵鍬。
那場冒險之后,他的精神世界就成了一片焦土,再也長不出任何東西。
對于一個童年是在斬殺魔物而非智能手機與電腦的陪伴下度過的男人來說,他能做的,也唯一會做的,便是用一雙僵硬的手,握著一把生銹的鐵鍬,在這片記憶的墳場里,一遍遍地挖掘。
玩一場無聲的游戲。
偶爾,從心底翻出的不是蠕動的蚯蚓,而是一段段漆黑、腐臭的回憶。
——“問我辛不辛苦?嗯……不太清楚。我本來就對這些感覺很遲鈍,連自己原本的名字都快忘了。”
——“嗯?別、別突然哭啊!怎么了?啊,對了,等干掉門那邊的家伙再說吧。你說過,你想去旅行,對吧?”
他抬起頭,墻上掛著一面虛有其表的時鐘。
啊,那個沒掉下來。
真好。
不,這算好嗎?
或許,怎樣都無所謂了。
反正它作為時鐘的功能,早已死亡。
——“你說圣國的走狗總在追捕你?別擔心,我會讓他們誰也找不到你。讓你能隨心所欲,去大陸的任何一個角落?!?/p>
那么自己呢?
自己是否還在扮演著“被留下的人”這個角色?
——“我會將此作為我的誓言,我的信念。”
或許,自己也和那面時鐘一樣,成了一個不再被需要的、空洞的擺設。
就在他幾乎要被記憶的浪潮徹底吞沒時,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將他從深淵邊沿拉了回來。
視野如褪色的水彩畫般,一點點重新凝聚出色彩。
窗外,殘陽似血,將瑰麗的晚霞潑灑進這片狼藉之中。
“啊,醒了么。失禮了。墻上的洞,我先幫你臨時堵上了。明明一個魔法就能搞定的事,你這家伙,居然一直以來都只靠一雙手?!?/p>
琳恩的氣息因爬上樓梯而略帶一絲急促,但她的動作卻不疾不徐,將散落一地的雜物一一歸攏到墻角。
接著,她從那個大包裹里,變戲法似的,拿出一些熟悉得讓他心口一滯的物件,一件件擺放在他身邊的空處。
“嗯?問我這些是哪來的?別問。只能說,店主你啊,記性太差了。家里東西一件件地少,正常人不早就該換鎖了嗎?”
羅萬無法理解她的話。
一件他曾在市場上買過的衣服,此刻正靜靜搭在沙發靠背上。
那些被阿黛拉和麗芙毀掉的東西,正被一些相似的“同伴”悄然填補著空缺。
魔法,真是不可思議。
“這些東西,對我來說也曾是珍寶。但萬物,終有其歸宿。好了,讓一讓?!?/p>
琳恩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挨著他坐下,溫熱的體溫隔著衣料傳來。
然后,她拉過他沉重的手臂,輕柔地,放在了自己的頭頂上,對著一臉疲憊與茫然的他,不斷提出一些奇怪的要求。
“對,就是這樣。繼續講你小時候說給我聽的那個故事。雖然不知道你是從哪部戲劇里看來的,但以你那貧乏的詞匯講出來,倒也相當引人入勝。”
小時候。
他小時候很喜歡看電影。
總是把家里的影碟塞進播放器,和父母一起看到睡著。
不,或許,那些影片對一個孩子來說太過殘酷,他未必真的喜歡。
但毫無疑問,那是他記憶里,最深刻的、來自地球的文明。
“嘖嘖,居然相信人類能抵達那顆星星,真是瘋了。不過,你這異想天開的一面,我倒是不討厭。就這樣吧,反正一時半會兒也改不掉?!?/p>
在她絮絮的講述中,羅萬的神志一點點清醒。
他懷中,琳恩那晚霞色的發絲間,飄散出一縷浸透了陽光的暖香。
或許是察覺到了他手上的力道,她抬起頭。
他抬起眼,望進一雙琥珀色的眸子。
那眼瞳清澈剔透,仿佛封存著遠古的光與沉睡的蚊蚋。
“你這種比喻,什么時候聽都讓人想吐。雖然偶爾也挺有趣,但對女孩子,就不能直接說漂亮嗎?”
“……子爵大人?”
“看來是徹底清醒了,小賣部店主?!?/p>
“您為什么會在這里……不對,您是怎么進來的?”
“現在那是重點嗎?看看你自己的樣子。”
自己?
除了幾天沒洗澡,身上有點味道,和往常沒什么不同。
他伸了個懶腰,剛要起身,琳恩卻忽然跨坐到他膝上,從懷里取出了什么。
“你還沒完全恢復,別動?!?/p>
“您拿出這把剪刀做什么?”
“當然是修剪你這頭亂成草窩的頭發。你不是說過嗎?每次理發師幫你修剪頭發的時候,心情就會變得很好。”
“不,那個,呃……”
羅萬語塞。
話是沒錯,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況且,尋常理發店可沒有這種服務——將人攬入一個柔軟溫熱的懷抱,臉頰貼上了一片令人心旌搖曳的溫軟。
她的身形明明那般嬌小,胸前的風光卻遠非如此。
但或許,這并非全無效果。
耳畔只剩下剪刀“咔嚓、咔嚓”的輕響,每一次拂過,都像在修剪他胸中那團燃燒的怒火。
那怒火,仿佛一塊碎裂的焦糖餅,正在口中悄然融化、消散。
每一次吐納,都將她的芬芳吸入肺腑。
那香氣仿佛帶著安撫人心的魔力,不知不覺間,竟給這具疲憊不堪的身體,帶來了沉沉睡意。
在舒適而朦朧的意識里,羅萬聽著琳恩的低語。
說起來,自己剛才,難道不是一直在睡著嗎?
“店主,你大概覺得我變了很多吧。但其實,看著你的時候,我也有同樣的感覺?!?/p>
咔嚓,咔嚓。
“你還記得你初到帕倫西亞的樣子嗎?那么敏感,那么憔悴。我當時還以為,你剛從什么地方親手埋葬了亡魂歸來。初見你的那一天,我怕得整晚都沒睡著?!?/p>
咔嚓,咔嚓。
“雖然現在你偶爾還是會像這樣把自己耗干,但已經比那時候好太多了。這也讓我私底下安心不少。這只是我的猜測……或許,是學院里那些年輕的魔法師們,給了你一些好的影響吧。”
咔嚓。
“不過,我可還沒放棄,你最好小心一點。若是肯來魯希蘭的宅邸,你本可以比在這種地方休息得更安穩。嘛,這次成功收買了你那幾只可愛的看門犬,我也算是心滿意足地回去了?!?/p>
一抹柔軟溫熱的觸感,如羽毛般,輕輕落在他額前。
“你也好好睡一覺吧。等醒來之后,可有得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