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潮水般緩緩歸攏。
羅萬睜開了眼。
沒有鬧鐘刺耳的尖叫,沒有非醒不可的理由。
他就這樣在一片靜謐中,悠然浮出水面,仿佛只是某個慵懶午后的小憩。
萬幸,他那座老掉牙的座鐘,別說準點報時,連走針都得看心情。
不必上學,也無須通勤——這便是身為小賣部店主,為數不多的特權。
屋子里,干凈得不像話。
羅萬從沙發上坐起身,走向盥洗室。
鏡子里映出的男人,讓他有片刻的陌生。
過長的亂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爽利落的短發,連鬢角都被修葺得一絲不茍。
是琳恩……記憶的碎片浮現。
她的手藝?
這長度恰到好處,就算再長一陣子,也不會擋住視線。
可她是怎么進來的?他明明留了鐵犬看門。
“唉……”
一聲輕嘆,混沌的思緒終于清明了些。
羅萬環顧四周,想起了更重要的事。
他得去見麗芙和阿黛拉。
不問緣由便將她們趕了出去,那兩個孩子,心里該有多難受。
溝通,夏洛蒂總把這個詞掛在嘴邊。
她說,人之所以為人,在于其必有一死。
既然是凡人,就該做些凡人該做的事。
首先,得找到她們在哪兒……
“嗯?”
羅萬走下一樓,嘩啦一聲拉起卷簾門。
像每一個清晨那樣,他彎腰拾起門縫里塞著的學院日報。
然而,昨天報紙的頭版,一張熟悉的面孔悍然撞入他的眼簾。
【廣播部評選:本月帕倫西亞學院奇景——垂淚少女噴泉】
【(附圖)】
【于阿帕斯館正門水生公園,一年級生阿黛拉·西爾維斯特正傾情揮灑她的魔法?!?/p>
【情侶約會圣地!溫馨提示:請勿靠近,有被凍傷風險?!?/p>
“這丫頭……跑那兒哭什么去了?!?/p>
照片上,阿黛拉哭得撕心裂肺,漫天飛舞的冰晶與水珠卻在她身周凝成了一圈絢爛的光暈,美得驚心動魄。
更離譜的是,居然有人把這當成奇景拍下來,還公之于眾。
從理事長到廣播部,這學院里的人,腦子似乎都不太正常。
上次學生會長選舉時也是這樣。
這里的“魔法師”,似乎天生就對各種光怪陸離的景象抱有狂熱。
羅萬至今仍覺得,自己與這個群體格格不入。
他換上沙發上疊放整齊的衣服,一股皂角的清香撲鼻而來。
趿拉著那雙鞋帶瀕臨斷裂的拖鞋,羅萬一走出店門,便感到周遭的空氣有些異樣。
怎么說呢,當他走上這條寂靜的小路,幾乎每一個迎面而來的學生,都像見了鬼似的,視線死死黏在他身上。
難道……他還在夢里?
“啊,抱歉。”
一個女孩只顧著看他,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肩膀。
“不,不!是我該道歉……”她看見羅萬的臉,先是驚得倒退半步,隨即又慌亂地點頭,視線飄忽著,臉頰迅速漲紅,“那個……”
“嗯?”
“請問……您是幾年級的學長?我好像,從沒見過您……”
“我就是個開小賣部的。”
“您……晚上有空參加舞會嗎?我們卡諾佩家族有自己的沙龍……”
“我可不會跳舞?!?/p>
羅萬甩開那個語無倫次、糾纏不休的奇怪學生,徑直走向阿帕斯館前的公園。
人工開鑿的溪澗,高聳入云的古樹,魔法造物的偉力一覽無余。
公園里行人稀疏,格外幽靜。
他循著潺潺水聲向深處走去,很快,一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乘著微風飄入耳中。
“嗚啊啊啊——啊啊啊——”
找到了。
是阿黛拉,哭得中氣十足,聲嘶力竭。
這也能算奇景?
“嗚……嗝!??!嗚嗚……”
這已經是第幾天了?
明明是她砸了店,連句對不起都沒說,可聽著這撕心裂肺的哭聲,羅萬的心還是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
雙眼紅腫如桃,嗓子早已嘶啞不堪。
在她周身,失控的秘傳魔法化作無數剔透的冰晶,如精靈般盤旋飛舞,竟構成了一幅如夢似幻的絕景。
當然,那只是看起來。
這是魔力暴走的征兆,從初見時起,她就沒改掉這個毛病。
若置之不理,后果不堪設想。
羅萬不再遲疑,一步踏入了冰冷刺骨的噴泉池中。
咔嚓,咔嚓。
池水剛沒過大腿,錐心刺骨的寒意便瞬間竄遍全身,水面在他腳邊凝結出脆弱的薄冰。
無數細碎的冰晶和水沫撲面而來,像尖針般刺痛眼角。
羅萬全然不顧,徑直向前,終于看清了那個在寒氣中瑟瑟發抖的嬌小身影。
“阿黛拉?!?/p>
“嗚呃,老、老師……?”
四目相對的瞬間,阿黛拉眼中的淚水徹底決堤。
她像只迷途的幼獸,跌跌撞撞地向他奔來,胡亂揮舞的手臂透著一股惹人憐愛的笨拙。
羅萬一句責備的話還沒出口,她便一頭撞進他懷里,語無倫次地哭喊起來。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嗚啊……我再也不吵架了!再也……再也不嫉妒了……!”
“嫉妒?不,那個先不說,小賣部的事……”
“我再也不亂用魔法了……再也不給老師添麻煩了……!”
“求求您,不要討厭我——”
面對她這般撕心裂肺的哀求,羅萬再也硬不起心腸。
況且,他也從未真正討厭過她……這一切,只因她選擇留在他身邊。
一絲沉甸甸的責任感壓上心頭,他只能默默將女孩擁緊,輕撫著她顫抖的后背。
“我沒生氣……氣早就消了,別哭了。下次注意就好。還有,在能完全控制住之前,別再亂用魔法?!?/p>
“嗯,嗚,我知道了……”
“還有,嫉妒是怎么回事?你和麗芙吵架,是因為這個?”
“那個……”
“說出來,我才能想辦法,不是嗎?”
“……”
阿黛拉的目光,數次飄向羅萬修剪一新的短發,最后,她將臉深深埋進他的胸口,用幾不可聞的聲音悶悶地說:“……我不知道。”
“什么?”
“只有這個,我不能說。”
“……”
“老師?!?/p>
她沒有回答,反而拋出了一個問題。
“那個人……您喜歡她嗎?”
※※※※※※
麗芙·拉貝爾·德·格林伍德。
格林伍德家族最后的血脈,一個沒有封地,沒有家臣,生活與平民無異的落魄貴族。
大戰奪走了她唯一的親人。
即便家境貧寒,她依然憑借卓絕的天賦,穩坐帕倫西亞魔法部的首席之位。
她比任何人都要拼命,要耀眼,要活出自己的光芒。
若問羅萬是否喜歡她,大概十個人會有十一個人點頭。
甚至,他會為自己至今仍將她拘在小賣部,而感到深深的愧疚。
“您是說……她已經走了?”
“幾天前就出發了?,F在還留在學校的二年級生,都是在等護衛隊,準備去搖光魔塔的?!?/p>
所以,當羅萬從行政職員口中得知,麗芙已經動身前往魔塔進行研修時,愧疚、苦澀與懊悔,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想起了那個晚餐的邀約。
原來,她想說的,是這件事。
二年級的學生,會分散到大陸各地的魔塔或騎士團,直到期末考前才會返回。
在那里的表現,將直接計入第一學期的綜合成績。
這意味著,至少在盛夏來臨之前,他都見不到麗芙了。
“呵,真是……”羅萬的喉嚨里泛起一陣苦澀,“請問,能知道她去了哪座魔塔嗎?”
他實在放心不下,那個總愛往最危險的地方鉆的固執女孩,會不會又一次選擇了戰場。
所幸,他聽說前往搖光魔塔的學生尚未出發。
“哈,真是的,我連您是誰都不知道,憑什么向您透露學生的個人信息……”
埋首于文件堆里的行政職員推了推眼鏡,語氣里滿是不耐。
果然不行嗎?
也是,這里的行政系統雖然能放任一個魔力失控的學生在噴泉里哭上幾天,但在個人信息保護上,或許還……
“她去了天璣魔塔。”
“什么?”
“麗芙·拉貝爾同學,確認于三天前下午四點三十分,搭乘了前往巴圖迪斯地區的魔能車?!?/p>
還真行?
“話說回來,您今天晚上有空嗎?”
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仿佛要填補麗芙留下的空缺一般,突兀地闖入了他的世界。
“我知道一家很不錯的餐廳,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不了,謝謝,我有點急事……”
“啊,請等一下!至少告訴我您的名字……!”
面對這輩子頭一遭的唐突邀約,羅萬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在這片荒原上建起小賣部,已有十年。
學院落成,也過了五年。
按理說,作為方圓百里獨一份的店主,從學生到教授,從職員到警衛,都該認得他這張臉。
可至今為止,別說晚餐邀約,就連被人問起名字,都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這讓他越發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沒睡醒。
“這都叫什么事……”
他心情復雜地回到一片狼藉的小賣部。
和那些突然變得過分熱情的路人相反,鐵犬們依舊對他愛答不理。
在他昏睡的那段時間里,似乎很多事情都悄然改變了。
但眼下,最重要的只有一件。
天璣魔塔。
那正是摩伊萊三姐妹預言中,他為調查“巴德爾的噩夢”與魔神像,本就要去的地方。
偏偏,麗芙也去了那里。
且不論見面后該說什么,這份擔憂,卻是實實在在的。
“看來,非去不可了。”
他沒有猶豫。
反正,從桑達爾佛尼亞回來后,他就計劃立刻出發。
羅萬從卷簾門上拆了塊廢鐵,丟給對他毫無興趣的鐵犬們,轉身開始收拾行囊。
他曾想過這次要不要帶上夏洛蒂,但一想到秘傳魔法那苛刻的限制,便不敢再將她牽扯進來。
經驗告訴他,與魔族相關的任何事,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他不想再制造任何讓自己追悔莫及的結局。
也正因如此,他才必須去巴圖迪斯,必須去見麗芙。
阿黛拉在不安中拋出的那個問題——“你喜歡麗芙嗎?”——其實并不準確。
他對帕里斯·格林伍德之死懷有罪孽感,所以才一直照顧著他的女兒。
他清楚地知道,當麗芙得知父親死亡真相的那一天,她的人生將會坍塌。
所以,他才自私地將她留在身邊。
“麗芙小姐……您也是因為像喜歡我一樣,因為愛,才那么照顧她的嗎?”
貴族社會里,納妾是常事。
可羅萬不是貴族,而人心又遠比制度要幽微復雜。
即便如此,面對內心比誰都純粹脆弱的阿黛拉,他卻無法干脆地說出那個“不”字。這讓他對自己感到一絲惱火。
因為他知道,若要斷言,在那些共度的時光里,沒有摻雜一絲一毫的男女之情,那不過是自欺欺人。
況且,倘若他此生注定只能愛一個人,那么當初,他恐怕連她的那份心意,都無從接納。
※※※※※※
哐!哐當!咔嚓——!
巨大的魔能車在鐵軌上發出沉重的嘶吼,碾碎前路的一切阻礙。
車廂內,麗芙托著下巴,失神地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色。
她的朋友凱倫憂心忡忡。
麗芙的成績遠超旁人,卻偏偏選擇了申請熱度僅次于搖光魔塔的天璣魔塔。
“麗芙,你不餓嗎?車上發的餐點你一口都沒動?!?/p>
“不了,我有點暈車,沒胃口?!?/p>
“可是……”
凱倫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窗外,濃得化不開的霧氣中,一道道慘白的閃電,正無聲地撕裂天幕。
嗚——嗡——!!
凄厲的警報聲從遠方傳來,穿透了車廂的鐵壁。
聲源,正是那雷光背后時隱時現的巨塔之巔。
那是風暴加劇的預警,也是“巴德爾的噩夢”即將降臨的先兆。
不久,魔能車在一片沒有站臺、沒有站務員的荒蕪之地上緩緩???。
學生們跟在帶隊教授身后,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巴圖迪斯地區的第一寸土地。
“清點人數,禁止單獨行動!任何人不許隨意使用魔法!”
身披藍色斗篷的二年級生們,神情緊繃。
片刻后,一個身影穿透濃霧,出現在他們面前。
單片眼鏡,胸前佩著三枚月桂葉形狀的指揮官級勛章。
以及……一條空空蕩蕩、隨風擺動的袖管。
那是個金發的獨臂男人。
“我是天璣魔塔副塔主,多米尼克·阿特森茨?!?/p>
他用那截從臂肘上方被截斷的手臂,指向霧靄中若隱若現的黑色巨塔輪廓,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
“歡迎來到此地,帕倫西亞的雛鷹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