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如墨,七星永懸。
它們的光輝穿透亙古的寂靜,俯瞰著塵世的枯榮流轉,織就一幅永不褪色的星圖。
以七星為名的魔法塔,并非僅僅是人類智慧的圣殿,更是潘海姆大陸權與力的脊梁。
魔法,也唯有魔法。
這七根向著同一終極運轉的擎天巨柱,是所有求道者永恒的向往。
他們跨越山海而來,只為將耳朵緊貼冰冷的塔壁,聆聽那來自知識源頭的、宏偉的心跳。
每一座巨塔,都吐納著獨一無二的律動。那是無數魔法師燃盡此生,淬煉出的魔法心魂。
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
元素,異界,心象,召喚,神圣,煉金,咒術。
在白與黑的浩瀚分野之下,無數秘傳與學派如繁茂的枝系般交錯生長。
而它們最璀璨的知識結晶,就高懸于七座塔的頂端,等待著摘取之人。
塔分三層,下、中、上。
大陸各地的魔法師們跋涉而至,畢生所求,便是沿著螺旋的階梯一路向上,直至登頂塔主之位,親手觸碰那枚名為“真理”的禁果。
對于帕倫西亞學院二年級的學生們而言,魔法之路才剛剛起步,他們的權限,僅限于踏足魔法塔的最下層。
然而,即便抵達天璣塔不過數日,行李箱里的衣物甚至還未完全舒展開,每個人的臉上,卻都掛著一種近乎于幸福的、癡迷的微笑。
“麗芙,快看!《阿爾布雷特的肖像》!這在學院圖書館里,連抄本都珍貴得要命!據說里面藏著那位伯爵最引以為傲的‘劫火之雨’,它的構成原理和術式……天哪,真品竟然收藏在天璣塔!”
凱倫像只闖入寶庫的松鼠,在陳列柜間來回穿梭。
國寶級的魔導器折射出流光溢彩,價值連城的古籍散發著陳舊羊皮紙的芬芳,他的雙眼幾乎要被這炫目的光芒灼傷。
巴圖迪斯地區因其惡劣環境而貧瘠凋敝,塔內卻宛如另一個世界,珍寶如塵,遍地流金。
魔法塔作為純粹的學術高地,從不染指任何國度紛爭,哪怕是最微末的沖突。
唯一的例外,是在那場險些將人類文明付之一炬的滅世之戰里,也僅僅是幾位塔主以個人名義投身戰場,高塔本身,依舊沉默地矗立于世外。
“我們負有保存人類文明的義務?!?/p>
這句話的背后,是“人類即魔法”的傲慢哲思。
正因如此,時至今日,七座高塔積累的典藏與論文,其深度與廣度,早已是大陸之最。
只能復刻王立圖書館資料的帕倫西亞學院,在它們面前,不過是個牙牙學語的孩童。
畢竟,就連學院的教授們,也大多是從這七座塔中派遣出去的。
二年級的學生們如饑似渴,無論是用餐還是片刻的休憩,都死死抓住機會,向塔內的魔法師乃至副塔主請教。
他們恨不得將眼前的一切都吞進腦子里,因為他們清楚,即便是這最下層的一隅,也蘊藏著足以改變一生的驚人寶藏。
唯一的例外是麗芙。
自打來到天璣塔,正式聆聽心象魔法的講座后,她便興致缺缺,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靈魂。
她的思緒如脫韁的野馬,不受控制地奔向遙遠的帕倫西亞。
羅萬。
阿黛拉。
那間小賣部。
兩個人的身影交疊,在她腦海里投下濃重的陰影。
胃里一陣翻攪,仿佛有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內臟,她下意識地按住了小腹,指尖泛白。
“麗芙?你怎么了,臉色不太好。”
“嗯?”
“你捂著肚子,是哪里不舒服嗎?”
“啊……沒有,我沒事。”
※※※※※※
第三天。
講座開始前,副塔主多米尼克將學生們召集到一處,為他們揭示天璣塔防御體系的真容,那亦是巴圖迪斯地區標志性的恐怖現象——“巴德爾的噩夢”。
“各位來時,想必都目睹了一些不應存于世間的幻影。心思敏銳些的,或許已經察覺,那些被魔能車撞散的怪物,并非巴圖迪斯的本土物種。”
幾名學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們記得,越是靠近魔法塔,周遭的景物就越是光怪陸離,天氣瞬息萬變,甚至會憑空冒出陌生的建筑與幽靈般的行人。
“本地人,將此現象稱為‘巴德爾的噩夢’。它通常沒有實體,只是過往某個時間的碎片,如殘影般烙印在此地,欺騙著我們的感官?!?/p>
“真的……沒有實體嗎?”
一名學生舉手發問,他的疑慮顯而易見。
幻象殺人。
巴圖迪斯地區頻發的失蹤與謀殺案,早已不是秘密。
若“噩夢”僅僅是虛影,又怎會造成物理層面的傷亡?
“幻象本身無法干涉現實。但若陷入魔素濃度極高的幻境,心智會隨之迷失,再也找不到歸路。這,便是我今天要特別叮囑各位的?!?/p>
多米尼克抬起他那只齊肘而斷的殘臂。
話音未落,他那只空蕩蕩的袖管旁,桌上的水杯竟無聲地離地而起,平穩地懸浮于半空,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托舉著。
他隔空將杯子送到唇邊,啜飲一口,神色自若。
“天璣塔的研究領域,是【心象】。一種將‘不存在’,變為‘仿佛存在’的魔法?!偷聽柕呢瑝簟?,便是這一原理的極致體現。盡管解析此等秘傳魔法難如登天,但現象本身,已然蘊含了心象魔法的全部精髓?!?/p>
語畢,他手腕一翻,杯中清水潑灑而出。
液體并未落地,而是在空中炸開,化作億萬點璀璨的光塵,旋即勾勒出一幅以天璣塔為核心的巴圖迪斯地區立體光圖。
多米尼克那只斷臂,指向了塔西側一座峭壁嶙峋的懸崖。
“因此,除了塔內授課,從今日起,各位將分組輪流前往‘風暴神壇’。那里是觀測‘巴德爾的噩夢’的最佳地點,或者說,是整個現象的核心地帶?!?/p>
“那里……不會有危險嗎?”
“放心。當噩夢現象加劇時,遍布此地的觀測所會拉響警報。你們來時聽過的,就是那種聲音。疏散命令一旦下達,我們絕不會出發。”
多米尼克的視線,若有若無地飄向窗邊,落在麗芙有些失神的側臉上。
“言盡于此。最后一句忠告:切勿在幻象中沉淪。魔法,有多美麗,便有多兇險?!?/p>
目光交匯的瞬間,麗芙背脊竄上一股莫名的寒意,觸電般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
魔能車門開啟的瞬間,一股濕冷而黏稠的空氣便鉆入鼻腔,帶著泥土與腐殖質的腥氣。
遠方,魔法塔的尖頂在濃霧中時隱時現。
羅萬拉起雨衣的兜帽,沒有急于靠近,而是繞著外圍踱步,審視著周遭的環境。
他沒有官方的訪問許可。
所謂的“拜訪”,從一開始就注定不會是敲門問好那么溫文爾雅。
在法師的地盤上,一邊被追殺一邊調查,無異于自投羅網。
羅萬的計劃,是從發現魔神像的那個村莊開始。
腳下的土地軟爛泥濘,每一步都發出令人不快的“噗嗤”聲,像在咀嚼著什么。
低垂的濃霧與潮濕的土地,簡直是滋生魑魅魍魎的溫床。
不知走了多久,一棟孤零零的木屋,突兀地闖入視野。
在這片荒蕪的原野上,它顯得格格不入。
屋檐下,一塊被雨水浸得發黑的招牌,歪歪扭扭地寫著“格魯迪旅店”。
“歡迎光臨,客人!”
“打擾了?!?/p>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對看似淳樸的夫婦朝他點頭哈腰。
只是他們身上那陳舊的服飾風格,像是上上個時代的遺物。
羅萬在一樓餐廳落座,點了酒菜。
片刻后,熱氣騰騰的烤火雞與一大杯冒著泡沫的麥酒,竟真的被端了上來。
“嗯,味道不壞。”
食物沒有異味,也未腐壞,甚至帶來了真實的暖意與飽腹感。
然而,當羅萬掏出金幣準備結賬時,那對夫婦的臉色卻瞬間沉了下來。
尤其是那個膀大腰圓的丈夫,眉頭擰成了一個兇惡的肉疙瘩。
“喂,小子,你是來存心找茬的嗎?拿這種玩意兒付賬?”
“有什么問題?”
“哈!最近從帝都來的無賴冒險者,真是越來越多了!”
“親愛的,別這樣……”
“你上樓去,瑪利亞!小子,算你今天倒霉,給我滾出來!”
羅萬心中微動。
帝都……么。
這個稱謂,早已被埋葬在歷史的塵埃里。
如今的大陸,再無皇帝。
那么,需要驗證的事,只剩下一件了。
他單手端著酒杯,就在旅店老板蒲扇般的大手抓向他胳膊的瞬間,另一只手閃電般探出,如鐵鉗般扼住了對方的咽喉。
“呃,嗬……!這……這是什么力氣……!”
【秘傳魔法:萬法終焉】
羅萬聽見了女人凄厲的尖叫,也聽見了男人頸骨碎裂的悶響。
但除此之外,周遭的幻境紋絲不動。
正如所料,此地,并非魔法的根源。
“呀啊啊啊——??!警衛兵!快來人!殺人啦!”
女人呼喊著早已不存在的帝國士兵,羅萬置若罔聞,轉身走出旅店。
可當他邁出門檻的剎那——
手中沉甸甸的陶杯,竟“噗”地一聲,化作一捧飛灰,從指縫間流散。
本該潑灑滿地的麥酒,甚至連一滴水漬都未留下,就那么憑空蒸發,消融于茫茫霧氣。
腹中,饑餓的腸鳴聲隨即響起,響亮得有些刺耳。
“巴德爾的噩夢么……”羅萬低語,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倒是有趣。”
※※※※※※
又跋涉了近半日,一個小村莊的輪廓,終于在霧氣中浮現。
這一路上,他幾乎每隔一小時就會遭遇一支面無表情的騎士團,或是一個渾身燃火的女人在街角哀嚎。
羅萬一度以為,眼前的村莊,也不過是又一個拙劣的騙局。
但當他與村口幾名手持武器的守衛對上視線時,疑慮便煙消云散了。
那些人看到羅萬的瞬間,立刻舉起了手中粗制濫造的石弩,厲聲喝問。
“姓名!所屬!”
“羅萬,帕倫西亞學院?!?/p>
“帕倫西亞?來這里做什么?”
“嗯……暫且算是,旅行吧。”
“沒有向導?拿到魔法塔的通行證了嗎?”
“那個沒有,不過,我有這個?!?/p>
羅萬從懷中取出了來時準備的“保險”。
那枚夏洛蒂視若性命的四葉勛章。
人雖沒帶來,但這枚用處頗多的徽記,他可是隨身帶著。
——“為什么??!你為什么要搶我的東西!風靈珠不是已經給你了嗎!我都發誓再也不賭了啊,嗚哇哇哇!我的勛章?。 ?/p>
羅萬嘴角微翹,腦海中浮現出夏洛蒂抱著他褲腿哭得涕淚橫流的蠢樣。
這勛章的真正主人并非自己,在識貨的貴族面前一秒就會露餡,更不可能憑它混進魔法塔。
但對這些蒙昧的平民而言,王室的紋章,便是絕對的權威。
果不其然,看到勛章的瞬間,那幾名自警團成員握著弩的手都開始哆嗦了。
“失、失禮了!”
“行了,開門?!?/p>
“是!”
踏入村莊,羅萬有些驚訝。
村民們的生活狀態比他想象的要正常太多,仿佛早已對周遭瘋狂的幻象習以為常。
“歡迎來到坎塔塔村?!?/p>
“你們這兒還產咖啡豆?”
“……啊?”
“沒什么。我來找一樣東西……”
羅萬將瑪蕾爾筆記上描摹的魔神像圖案,展示給引路的村民。對方卻困惑地搖了搖頭。
“這種不祥的東西,從沒見過。不過,和它相反的東西,倒是有一大堆……”
“相反的東西?”
“是啊,那可是我們村子最近的主要營生。您要看看嗎?”
男人將羅萬領到村外一間低矮的倉庫。
推開門,只見數個板條箱里,堆滿了閃爍著柔和光暈、散發著神圣氣息的光之女神像。
“這些是?”
“正如我所說,村子的營生?!?/p>
“怎么,附近有神殿?靠這玩意兒怎么賺錢?”
“這個嘛……”
男人的講述,荒誕得令人咋舌。
“所以……你們的意思是,只要帶著這座女神像進入幻境,就能從里面帶出一件‘真實’的東西?”
“沒錯。作為交換,要把女神像留在‘噩夢’里。運氣好的話,不僅能換來食物和武器,有時還能帶回一些舊時代的金幣。”
“魔法塔的人不管?”
“切,那些高高在上的魔法師大爺,哪有閑工夫管我們這些泥腿子的死活?在這種鬼地方,想活下去就得自己找路。我們也是偶然才發現這個法子的?!?/p>
這里的居民,早已將噩夢視作日常。
只要能活著回來,就能獲得報酬。
這與冒險者探索地下城,搜刮戰利品的邏輯,別無二致。
只是,本該安分守己的村民,竟要賭上性命進入那種地方,這絕非什么好兆頭。
“我看看……嗯?”
啪!
就在羅萬指尖觸及女神像的瞬間——
一聲輕微卻刺耳的脆響。
圣潔的雕像表面,蛛網般的裂痕倏然蔓延。
附著其上的神圣魔法,如風化的墻皮般剝落、碎裂。
光輝褪去。
天使的羽翼寸寸斷折,從背后脫落。
光滑的額頂,拱出兩支扭曲猙獰的犄角。
那身象征純潔的托加長袍,也顯露出其可憎的真容——那是一件由風干人皮縫制的破爛衣物,上面布滿了掙扎時留下的孔洞。
【秘傳魔法:萬法終焉】
羅萬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
媽的,這不就是魔神像嗎。
“……喂。”
他看到村民臉上,流露出比他還要驚恐百倍的神情,瞬間了然——正是這些淳樸無知的村民,親手將這些魔神像散播到了巴圖迪斯的每一個角落。
他緩緩轉過頭,聲音里不帶一絲溫度,仿佛來自極北冰原。
“把這東西交給你們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