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達拉德是個什么樣的人?
若有人這么問羅萬,他會斬釘截鐵地給出答案:一個瘋子。
即便還沒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也絕對是個腦回路異于常人的魔法師。
一個名字正反念都相同的女人。
思維如羚羊掛角,性情似六月陰晴,行事更是天馬行空,從不循規蹈矩。
就算拋開她對賭博那病態的癡迷,夏洛蒂·達拉德本身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怪人。
任何嚴肅的場合都找不到她一絲正形,還總愛旁若無人地脫衣服,仿佛患有某種暴露癖。
羅萬向來對這類人敬而遠之,可要問他是否討厭夏洛蒂……答案卻是否定的。
至少,她對他言聽計從,也拎得清關鍵時刻的輕重。
總而言之,這位理事長是個相當好用的傳送門工具……不,事業伙伴。
學院里要是沒了她,小賣部的生意也絕不會有今天的紅火。
所以,羅萬決定,要一點一點,把她那無可救藥的賭癮給掰過來。
“這個發夾,麻煩包起來。”
羅萬再度踏入那家名為“盧修琺德”的珠寶店。
指尖點過一枚銀質發夾,他肉痛地付了錢。
面熟的店員一邊麻利地打包,一邊笑著搭話:“哎呀,您上次買的戒指不是才戴上嗎?您的戀人……們?可真有福氣呢。”
“啊,這次是送給別人。”
“……人渣。”
店門合上的瞬間,那句輕飄飄的嘀咕被隔絕在外,羅萬沒能聽清。
下一站,理事長辦公室。
門未敲,人先進。
辦公室里,夏洛蒂正雷打不動地盯著魔王戰的水晶球。
羅萬的身影闖入的瞬間,她“霍”地一下彈了起來,嗓門洪亮得像是要掀翻屋頂:“老板!您來啦!今兒是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
那股子忠誠勁兒,簡直像是馬仔在參見黑幫頭子。
潘海姆五大公之一的輪回公,竟對他行如此大禮。
羅萬一時興起,也將從麗芙那借來的魔方“啪”地一聲拍在桌上,學著街頭混混的腔調,懶洋洋地開口:“喂,理事長。”
“是?”
“最近咱們小賣部,尋思著進批新貨……”
視線觸及魔方的剎那,她的眼角劇烈地抽搐起來,一張臉瞬間垮了下去,泫然欲泣。
“不,不會吧?我唯一的財路……沒了這個,我們家‘凱尼恩’的飼料錢可就……”
“給個內部價,嗯?咱倆這關系。”
“不行啊,求您了,就饒了我這一回……”
“合同呢?怎么,還得親自跑一趟魔塔?正好,現在就動身!”
“嗚……!你這個惡魔!”
戲,演到這里就夠了。
夏洛蒂長舒一口氣,胡亂抹掉那幾滴鱷魚的眼淚,伸手輕快地拍了拍羅萬的肩膀。
臉上又掛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頑童笑容。
“哎呀~老板,今天什么風把您吹來了,居然有閑情逸致陪我演這一出?啊,放假太閑了是吧!”
“……”
“上次邀您去遠征賭一把,您還不樂意呢。瞧,到頭來還是我最懂您吧?您看看現在的年輕人,一個個為了前途、成績拼死拼活的,哪懂得享受人生啊。”
“……”
“老板……?”
空氣中那不同尋常的沉默,終于讓夏洛蒂察覺到了不對勁。
她那只搭在羅萬肩上的柔軟小手,被猛地攥住。
下一秒,羅萬模仿她方才的動作,反手摟住她的肩膀,將她一步步逼到了墻角。
那架勢,活脫脫就是舊時代里堵在暗巷里收保護費的街頭混混。
“磨蹭什么?走吧。”
“嗯?走?去哪兒……?”
“剛才不都說了?魔方就算是你造的,銷售權不還在魔塔手上嗎?去簽合同,下學期開學,小賣部就得上架。”
“啊,啊啊……!”
她本就白皙的臉頰,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慘白如紙。
羅萬的手溫柔地撫過她的頭頂,那力道卻像是在無聲宣告:沒有第三次機會了。
“快點,開門。”
※※※※※
比常人擁有更漫長生命的夏洛蒂,有個特殊的習慣。
從不擁有太多私人物品。
她視若珍寶的東西,屈指可數。
一枚銹跡斑斑的舊勛章、一套洗得發白的長袍與尖頂帽、一串龍牙打磨的念珠,以及那個用來轉播魔王戰的水晶球。
這幾樣,是她即便輸光了底褲,也絕不會押上賭桌的最后底線。
就算不慎被人奪走,日后也總有辦法尋回。
她還真當自己是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了?
“歡、歡迎您。塔主,好久不見。”
“嗚呃!哦,是你啊……!那個,你叫什么來著?”
“啊……我是湯姆森。別看我這樣,十年前還是您親手批準我進入上層的……”
“啊,行了知道了。那個,湯姆森?給你介紹下,這位是小賣部的老板……他來,簽……”
“嗯?您說什么?”
“合……同……”
“我來采購一批魔方,能把合同拿來嗎?”
羅萬替那個含混不清的夏洛蒂,向湯姆森清晰地傳達了來意。
他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引著兩人走向天璇魔塔的上層。
“請稍候片刻。負責人正好休假,我馬上去取合同,再為您備上茶水。”
門關上后,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夏洛蒂壓抑的抽泣聲。
這里本該是她的辦公室,作為塔主的權力之巔,此刻卻空曠得像一棟即將拆遷的危樓。
只有泛黃的羊皮紙和用古語寫成的典籍,在角落里堆積如山,落滿灰塵。
羅萬用指尖抹去桌面厚厚的積灰,恰好對上了一雙偷偷窺探他的眼睛。
視線相撞的瞬間,那雙眼睛的主人又開始低聲啜泣。
“對了,上次讓你回收的人偶呢?”
“這、這個嗎?”
夏洛蒂從寬大的長袍下摸出一個造型可愛的棕熊玩偶。
羅萬剛一接過,一陣微不可聞的詛咒便傳入耳中:那才不是玩偶呢~,咒死你算了。
‘果然……’
不出所料,玩偶的標簽上印著制造商的名字。
這件事,之后得單獨委托比爾去查。
“理事長。”
“是?”
“最近輸了多少?”
“就、就一點點……!”
“一點點是多少?”
她有些難為情地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十金幣?一個魔方的錢?”
她搖了搖頭。
“五百?”
搖頭。
“不會是五千吧?”
“五萬。”
瘋了。
上次琳恩把她從阿薩斯撈回來時,替她還的賭債不是有八萬金幣嗎?
這才多久,就只還了三萬。
不,當然,那八萬只是欠款,算上當時輸掉的本金,數目只會更龐大。
這么看來,她已經算得上“克制”了。
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僅僅因為要低價賣給他幾個單價五十金幣的魔方,就哭天搶地。
而她在賭桌上,卻能眼都不眨地揮霍掉天文數字。
再說了,除了帕倫西亞學院,需要魔方的地方多了去了。
僅僅是便宜供貨給小賣部,根本不會讓她的收入傷筋動骨。
“手。”
“咿咿咿!!”
羅萬無視她驚恐地向后縮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像是拎起一條待宰的魚,將她那截從寬大長袍下露出的、白皙如雪的手臂提了起來。
“我、我我,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就饒了我這一次,就一次吧!!”
真正讓羅萬頭疼的是,到底該用什么法子讓她戒賭。
這個世界又沒有戒賭中心,他自己也沒有這方面的專業知識……
“干脆剁了算了……”
“呀啊啊!”
若非需要將她留在身邊,羅萬早就一了百了,廢了她這雙手,幫她物理戒賭了。
真是個麻煩。
“算了,先把章蓋了。”
“嗯?”
羅萬思忖片刻,正好看見湯姆森拿著合同進來,便順勢將夏洛蒂的手腕按在了桌子上。
無論如何,這印章得先蓋了。
※※※※※
“呀啊啊!凱尼恩~!!好久不見,你真的長大了好多!這段時間想主人了嗎?”
“吼昂!”
合同上印章的紅泥一干,夏洛蒂立刻滿血復活,恢復了往日的瘋癲。
這也是她那難以捉摸的性格之一。
既往不咎。
對于已經發生的事,她有一種驚人的灑脫,從不沉湎。
當然,方才在羅萬面前的哭鬧,多半也是逢場作戲。
便宜賣幾個魔方,對她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損失。
她似乎平日里不常來魔塔,便說既然來了,就要去看看她的“格倫德·凱尼恩”,于是兩人下到了中層。
夏洛蒂正愛不釋手地撫摸著那頭形似大象與犀牛混合體的巨獸,輕撫著它粗糙的犄角。
羅萬百無聊賴地在后面點了根煙,她那位叫湯姆森的弟子走了過來,遞上一份合同副本,輕聲說道:
“泰坦犀牛在魔獸中,是相當親近人的種類。它們的角是珍貴的施法材料,價值連城,而且壽命極長,活上兩百年也不在話下。”
“是嗎?”
“是的。其實,見習.法師們最先接到的任務,就是在塔內飼養使魔或魔獸。”
聽前輩們說,這頭格倫德·凱尼恩,是從它父母那一輩起就開始飼養的。
對于一個能夠陪伴自己度過下一個百年的生命,她的眷戀之情,似乎也格外深厚。
“你這家伙!怎么老是輸啊。害得我跟著你一起輸錢!唉,就知道撒嬌。”
“塔主像這樣開懷大笑的時候,可不多見。”
“她跟我在一起時倒是天天這樣。”
“那看來,羅萬大人于塔主而言,也是一段不同尋常的緣分吧。”
天璇一脈,專精于不涉因果的魔法。
這位塔主不像其他偏執的魔法師,反而有種超然物外的氣質。
換作是羅萬,如果自己的頂頭上司是個爛賭鬼,還簽下這種被合作方壓價的不平等條約,自己怕是早就氣得血壓飆升了。
“老板,快過來看看!”
“她叫您了。”
夏洛蒂在不遠處,揮舞著那只方才差點被剁掉的手。
羅萬捻滅煙頭走過去,她便一把拽住羅萬的衣袖,將他拉到格倫德·凱尼恩身邊。
“很可愛吧?它就是格倫德·凱尼恩,我們魔塔在魔王戰中的未來之星!”
“一點也不。”
“怎么會呢。再湊近點看看,來這邊。”
夏洛蒂就像一只為了尋求庇護,而將幼崽展示給人類的海獺,一個勁兒地將這頭散發著濃重體味的巨獸往羅萬身上蹭。
不出所料,她指了指羅萬手里的合同,又指了指格倫德·凱尼恩,眼神里的暗示幾乎要溢出來。
“那個,老板……”
“說。”
“如果將來我進入搖籃,您能……幫我照看一下這孩子嗎?”
果然是這個。
夏洛蒂有時看起來和阿黛拉一樣傻得冒泡,但她終究不是個毫無城府就能坐上塔主之位的女人。
“這里不是挺安全的嗎?大戰時期,這座魔塔都安然無恙。”
“這我知道!可人一旦睡著了,誰知道醒來時會發生什么事呢。”
見羅萬沉默不語,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拽著他衣袖的力道也漸漸松了。
“不……行嗎?”
好吧,這樣如何。
“理事長。”
“是?”
“要不要跟我賭一把?”
“賭?”
羅萬不知道這法子能否治好她的賭癮,但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你的劍,永遠行走在最佳的軌跡上。
維布雷特曾滿是羨慕地如此評價。
“我們來猜拳。你贏了,我就答應你剛才的請求。”
“那、那要是我輸了呢?”
“那就把這根價值連城的角給掰了。啊,還有件事。”
羅萬握緊拳頭,伸到她面前。
“我只出石頭。”
“嗯?哎……騙人的吧?您想詐我?”
“信不信由你,我不會變。好了,要開始了?剪刀、石頭……”
“啊、啊!等一下……!”
慌忙伸出手的夏洛蒂,與靜靜等待的羅萬。
片刻的僵持后,勝負已分。
帶著一臉苦澀退后的,是那位輪回大公。
“哈哈,我輸了。”
“……”
“我當然以為您在開玩笑嘛。這種也算是心理戰……老板果然很有天賦呢?”
是嗎?
是羅萬有天賦,還是恰恰相反呢?
至今為止,羅萬從未聽說過夏洛蒂在賭桌上贏過錢。
除非她像自己一樣,以億萬分之一的概率被召喚到異世界,否則這其中必然有她的刻意為之。
或許,她很久以前就在用自己的方式,讓自己不要沉迷于賭博。
畢竟,一場只輸不贏的游戲,終究是無趣的。
“那個……雖然是我輸了,很抱歉,但能不能別砍我們家凱尼恩的角?干、干脆砍我的手吧!”
“是嗎?那……”
“咿!還、還是把角拿走吧!!”
這女人到底要人怎樣。
“啊,好痛!要斷了!啊啊啊!!”
“別演了。拿著。”
“嗯?”
緊閉著雙眼的她,感到手中被塞進了一個冰涼的小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睜開眼,那雙澄澈的大眼睛里,倒映出發夾的影子,瞳孔里滿是驚奇。
“給你的,禮物。”
“誒……?”
“剛才的請求,我也答應了。”
“可……可是我輸了啊?”
“那又如何。”
羅萬伸手,將她因驚訝而微張的嘴合上,淡淡說道:“以后,賭博只準跟我賭。雖然給不了你什么驚天動地的好處,但只要你有所求,我都可以拿來當賭注。”
“但是勝負……”
“勝負重要嗎?誰輸誰贏,都無所謂。”
“您的意思是……”
羅萬比任何人都清楚誓言與承諾的分量,但只要沒有哪個瘋子想把魔塔夷為平地,格倫德·凱尼恩就不會有危險。
況且,與她今天為自己帶來的利益相比,這點禮物和承諾,不過是九牛一毛。
“我們不是一家人嗎?有福同享。那詞怎么說來著……共同名義?”
“共、共同……!”
他記得琳恩是這么說的。
“明白了嗎?”
不知不覺間,夏洛蒂那白皙的皮膚瞬間紅到了脖子根。
她深深地壓下帽檐,用力點了點頭。
“是,是,是的……”
這一次,她沒有再說不行。
※※※※※
“啊,是開往帕倫西亞的。”
回去的路上,多了一份從容。
雖然像來時一樣開啟傳送門會快得多,但不知為何,夏洛蒂提議乘坐魔能列車。
羅萬本想選擇更快捷的方式,卻想起了麗芙曾說過的話——過于依賴魔法,會令人喪失現實感。
于是,他和在短短幾小時內變得異常文靜的夏洛蒂一同站在站臺上。
不久,悠長的汽笛聲由遠及近。
“請出示您的車票。”
“給你。”
“謝謝。如果沒有行李的話,我馬上為您引路。”
“老板,我們走吧。”
為了通過狹窄的車門,夏洛蒂摘下了尖頂帽。
羅萬送她的那枚銀質發夾,在她烏黑的發間熠熠生輝。
乘務員在前引路。
當他們推開指定包廂門的剎那,一股酸腐、令人作嘔的氣味便迎面撲來,蠻橫地鉆進鼻腔。
“呃,什么味兒?”
“不是只有我聞到了吧?怎么回事?”
兩人捂著鼻子走向座位,發現那股惡臭的源頭,正是他們那個四人對坐的包廂。
不會吧。
羅萬反復確認了好幾次車票,確實是這里沒錯。
“搞什么鬼,到底帶了什么東西上車……嗯?”
然而,當他透過包廂門縫,瞥見那一抹再熟悉不過的藍色長發時,心頭猛地一跳。
阿黛拉?
他下意識推開了門——
“嗯?”
“家主?”
“我操?”
“老板?”
四道聲音,四個愕然的表情。
羅萬的視線,直直撞上了那個他這輩子最不想再見到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