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能車廂內(nèi),死寂如墳。
羅萬、夏洛蒂,與對面的冰雪公及其隨從,四人相對而坐。
在這詭異的靜默中,時(shí)間仿佛被凍結(jié),連宇宙都停下了呼吸。
“……”
“……”
“……”
“……”
在車輪碾過鐵軌的節(jié)律性顛簸之上,一種霸道的氣味蠻橫地侵占了所有感官。
那是一塊比西瓜還大上幾圈的球狀固體,被隨意地?cái)R置在冰雪公克莉絲汀的大腿旁,正源源不斷地釋放著令人幾欲發(fā)瘋的惡臭。
這趟列車的終點(diǎn)是帕倫西亞。
難道她又要掀起一場戰(zhàn)爭?
過道上,每一個(gè)路過的乘客都忍不住投來驚疑的一瞥,隨即緊鎖眉頭,快步走開。
哐當(dāng)!
“唔嘔……”
車身每一次劇烈的搖晃,都讓羅萬的胃里翻江倒海,喉頭不受控制地一陣蠕動。
不久前,阿黛拉和奧莉薇雅在小賣部為他沖泡的第一杯奶茶,那香甜的暖意此刻正盤踞在他的食道深處,拼命叫囂著,想要沖出來,與這股惡臭的同類打個(gè)招呼。
身旁的夏洛蒂臉色慘白,顯然也正經(jīng)歷著同樣的折磨。
這味道帶來的麻煩,遠(yuǎn)非“非同小可”四字可以形容。
然而,對面的男女卻如兩尊冰雕,紋絲不動,視線直視著虛空。
不愧是極北的女皇。
克莉絲汀·西爾維斯特·德·羅歇爾。
她將自己的情緒控制得滴水不漏,仿佛一個(gè)精密的人偶。
盡管那雙冰冷的眼眸偶爾會掃向這邊,鋒利如刀,但她似乎并沒有立刻動手的打算。
飛馳的魔能車上,隨意動用魔法是自殺行為。
這鋼鐵巨獸以隕石般的速度沖撞、碾碎前方的一切。
車廂內(nèi)部看似平穩(wěn),但在外界看來,它就是一顆貼地飛行的炮彈。
車身上任何一道細(xì)微的裂痕,都可能在瞬間引發(fā)連鎖反應(yīng),釀成一場堪比空難的慘劇。
因此,在這種地方不分青紅皂白地拔出長槍,對她而言,也同樣是愚行。
“操,這他媽什么味兒?喝多了就滾去旅館睡啊,誰在魔能車上吐了?”
“親愛的,你還好吧?我們快去頭等座。”
咯吱。
一對情侶路過,話音剛落,一絲微不可聞的碎裂聲便鉆進(jìn)了羅萬的耳朵。
他循聲望去,只見克莉絲汀那雙修長雙腿所踏之處,地板上已然凝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再仔細(xì)看,她的眼角正無法抑制地微微抽搐。
“哇,真是一股屎臭味。哪個(gè)沒素質(zhì)的家伙,看我不……”
“啊,親愛的你干嘛呀!我們還要去見妹妹呢,再忍一下嘛!”
“哈,真是的。要是安德森那小子,我絕對忍不了?!?/p>
咔嚓。
她真的……毫無感情嗎?
羅萬的心頭沒來由地竄起一陣寒意。
她為何重返帕倫西亞暫且不論,再這么下去,恐怕還沒到站,整節(jié)車廂就要被她的怒火凍成一堆廢鐵。
為什么偏偏在這種時(shí)候遇上……
“不行了。我去削他們幾句?!?/p>
“啊,都說了走吧!你給我過來!”
霍然。
冰雪公似乎也已瀕臨極限,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不只是那個(gè)有個(gè)好女友的倒霉蛋,這滿車乘客的性命,此刻都已懸于一線。
羅萬別無選擇,只能搶在她之前開口。
“你來這兒做什么?”
羅萬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讓夏洛蒂猛地抬起頭,從寬大的帽檐下,驚恐地偷看他的側(cè)臉。
平語?
區(qū)區(qū)一個(gè)小賣部老板,竟敢對一國大公使用平語?
夏洛蒂深知羅萬的強(qiáng)大。
可即便如此,也絕不意味著他可以對冰雪公出言不遜,甚至用身體攔住她的去路。
“讓開?!甭曇衾涞孟癖?。
“我問你,來做什么?!绷_萬寸步不讓。
克莉絲汀·西爾維斯特·德·羅歇爾,當(dāng)今潘海姆公認(rèn)的、無人能及的至強(qiáng)魔法師。
她早已超越了在大戰(zhàn)爭中元?dú)獯髠妮喕毓c美食公,也超越了已然逝去的前代冰雪公與幻象公的時(shí)代,是王國冉冉升起的、最耀眼的希望。
至今仍在森里爾湖最前線屠戮魔族的她,其手段的殘酷,與她那驚心動魄的美貌一樣聞名遐邇。
她的名字偶爾會被拿來與海倫·厄尼斯坦相提并論——僅此一點(diǎn),便無需贅言。
而現(xiàn)在,羅萬正用一種近乎審問的口吻,與這樣的存在對峙。
“老、老、老、老板……!”
夏洛蒂的聲音都在發(fā)抖。
真打起來,自己根本就是個(gè)累贅。
她這一世的軀殼與靈魂截然相反,早已是一位衰老的魔法師。
縱然比尋常魔法師強(qiáng)上許多,卻也絕無可能介入大公級別的神仙打架。
“我沒有向你解釋的必要?!?/p>
“是嗎?那向她解釋呢?”
話音未落,羅萬竟閃電般將手伸進(jìn)長袍,一把抓住夏洛蒂的腋下,像拎小雞一樣將她提到了冰雪公面前。
“不認(rèn)識她是誰?”
“未曾見過的面孔。”
“她可是被你上次砸得稀巴爛的帕倫西亞學(xué)院的理事長?!?/p>
“噫噫噫!不是的!我不是那種人?。 ?/p>
“她還是天璇魔塔的塔主,五大公之一,從大戰(zhàn)爭中拯救了首都的四葉勛章持有者——輪回公本人。想嘗嘗被隕石活活砸死的秘傳魔法嗎?要不要就在這兒,來一場大公對決?”
“呀啊啊啊!?”
夏洛蒂像只被澆了盆冷水的貓,渾身炸毛,拼命掙扎。
好不容易從他懷里掙脫,閃電般躲到他身后,卻看到冰雪公正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那眼神仿佛要將她凍穿。
“啊,那、那個(gè)……”
“哦,是嗎。”
“嗯?”
“齊格弗里德。”
“是!”
站在克莉絲汀身后的扈從,鏘然拔劍。
夏洛蒂嚇得魂飛魄散,再次縮回羅萬背后。
過了許久,她才敢緩緩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眼前遞過來一個(gè)東西。
“拿著。”
“嗯?”
那正是惡臭的源頭,一塊來歷不明的石頭。
“這是龍涎香,抹香鯨的嘔吐物?!?/p>
“啊……?”
“破壞學(xué)院的賠償,就用這個(gè)抵了。收下?!?/p>
“那我小賣部被砸的賠償呢?”羅萬立刻插嘴。
“……我此行只有一個(gè)目的?!?/p>
克莉絲汀似乎完全不想理他,輕巧地轉(zhuǎn)移了話題,算是回答了羅萬最初的問題。
“讓阿黛拉·西爾維斯特,改過自新?!?/p>
直到此刻,羅萬和夏洛蒂才明白她此行的緣由。
竟是自行覺醒了秘傳魔法的阿黛拉,主動向她求助,希望她能教導(dǎo)自己羅歇爾家的冰系魔法。
這意味著,她這次并非為戰(zhàn)爭而來。
但這,并不足以讓人安心。
“啊~,是嗎?”
然而,聽了克莉絲汀的話,羅萬不知為何,緊繃的神經(jīng)不僅瞬間松弛,心情似乎還好得不得了。
他甚至毫無顧忌地走上前,像對待老朋友一樣,重重拍了拍克莉絲汀的肩膀。
“好好干,也別太勉強(qiáng)了。”
“老板?”
“哎呀,到站了?。课覀兙拖茸吡?,你加油!嗯……要是真感覺頂不住了,隨時(shí)可以來找我?guī)兔ΑD敲?,祝你好運(yùn)!”
羅萬拉起夏洛蒂的手,抱著那塊散發(fā)著古怪氣味的龍涎香,頭也不回地?cái)D下了車。
看著他臉上那燦爛得有些刺眼的笑容,夏洛蒂忍不住問:“老板,您為什么這么高興?帕倫西亞可能又要陷入危險(xiǎn)了啊?!?/p>
“人家自己都說不是了,我能怎么辦?這國家有遷徙自由,我總不能攔著不讓來吧。不過話說回來……”
他一把將她拉近,壓低聲音,以免被旁人聽見。
夏洛蒂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溫?zé)岬臍庀⒎鬟^耳畔,帶來一陣酥麻的癢意,讓她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撈出水的魚,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那倆人,算是徹底栽了?!?/p>
“什么……栽了呀?”
這是一個(gè)即使在大公面前,也能將自己護(hù)在身后的可靠之人。
他時(shí)而頑劣,但在最關(guān)鍵的時(shí)刻,卻能毫不保留地綻放出那份令人心安的強(qiáng)大。
“想教好阿黛拉那丫頭的人,我見得多了,但她絕對不是那么好對付的。幫她最多的王女殿下,因?yàn)樗铧c(diǎn)丟了學(xué)生會長的位子,這次成績一落千丈還上了報(bào)紙呢。你還不如去教一條鐵犬開口說話?!?/p>
“是、是這樣嗎?”
那顆本如手中龍涎香般堅(jiān)硬麻木的心,仿佛也因此泛起了一絲微瀾。
一種生命的悸動,宛若從心房的縫隙中悄然綻放,帶著一縷泥土的芬芳,和令人微醺的甘甜。
“別太擔(dān)心了,我們回去吧?!?/p>
他的聲音伴隨著發(fā)絲,輕柔地搔刮著她的臉頰。
“啊,還有,魔方的事,謝了?!?/p>
“嗯?沒、沒什么!哈哈……!”
夏洛蒂慶幸此刻帽檐的陰影,能藏住那雙無需去看便知已然通紅滾燙的耳朵。
“那、那是我們共同名義的嘛!是我和老板的……!”
※※※※※
“倒是個(gè)比看上去更古怪的家伙?!?/p>
剛才本是絕佳的機(jī)會,只可惜,地點(diǎn)不對。
克莉絲汀望著魔能車一停穩(wěn)便逃也似的消失在人流中的羅萬的背影,輕輕咂了下嘴。
“需要追擊嗎?”
“不必?!?/p>
在飛馳的魔能車上動手,太過危險(xiǎn)。
如果對方是魔族,她會不計(jì)代價(jià),當(dāng)場格殺。
但現(xiàn)在的羅萬,雖然罪不容誅,卻還沒到需要立刻拼個(gè)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親口承認(rèn)是小賣部老板,又和理事長在一起。只要人在帕倫西亞,隨時(shí)都能找上門?!?/p>
“遵命。”
這一次,她沒有率領(lǐng)大軍,只帶了心腹,踏入了帕倫西亞的城門。
命令齊格弗里德去向魯希蘭家族傳話后,她獨(dú)自一人,前往信中約定的地點(diǎn)。
帕倫西亞學(xué)院白虎館后方,貴族別墅林立的平緩湖畔。
正值假期,別墅群靜謐得仿佛一座空城,連傭人與管家都不見蹤影。
在這片寧靜的草地上,一位少女的身影,宛如一朵孤零零綻放的花。
沙,沙。
當(dāng)沉靜的腳步聲與風(fēng)聲,都不再干擾兩人的距離時(shí)。
“好久不見,姐姐。”
“好久不見,阿黛拉?!?/p>
克莉絲汀與她唯一的妹妹重逢了。
妹妹望向自己的眼神中,混雜著憧憬、嫉妒、畏懼與憎恨。
但最終,兩人省去了所有多余的寒暄,直入正題。
“我,覺醒了秘傳魔法。”
“聽說了,信上寫著?!?/p>
“但我還不太會用?!?/p>
“那是自然,那并非能輕易掌握的魔法?!?/p>
“我需要幫助?!?/p>
“只要你愿意。”
鏘!
蘊(yùn)含著刺骨寒氣的長槍,被她狠狠插入被陽光烤得溫?zé)岬耐恋亍?/p>
同時(shí),她的視線投向了離家出走的妹妹胸前。
那里,佩戴著象征家族榮耀的紋章。
克莉絲汀揚(yáng)起冰藍(lán)色的長發(fā),聲音清越如鐘鳴:“既然你證明了自己繼承了羅歇爾的血脈,家族便不會對你置之不理。說吧,你需要什么,又在追求什么!”
她還記得自己心臟被掏出時(shí)的感覺。
為了將魔族從這片大陸上徹底驅(qū)逐,為了完成先父未能實(shí)現(xiàn)的遺愿,為了洗刷亡父的污名。
為了重振家族,成為潘海姆無堅(jiān)不摧的利矛。
為了用魔法之光,照亮這片地獄般的世界。
自己曾拔出那化為流光的冰冷長槍,緊握至指骨幾乎粉碎。
“說出你所構(gòu)筑的魔法,你所構(gòu)筑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樣!”
“……”
她身姿挺拔如松,沒有一絲動搖,靜靜等待著妹妹的回答。
終于,將她從王國邊陲召喚至此的阿黛拉,展露了她的決心。
“最近有個(gè)女人,老是纏著老師哦?!?/p>
什么?
“她笑得像只狐貍,虛偽得要命,看著就討厭。再這樣下去,老師身邊的位置就要被搶走了?!?/p>
……你說什么?
“啊,還有,魔法我也只會用這個(gè)?!?/p>
她不知為何,頗為自豪地掏出一根魔杖,上面凝聚著一根比孩童玩具還要短小的冰錐。
“請幫幫我嘛。”
面對這份理直氣壯的請求,克莉絲汀的記憶中,瞬間閃過了羅萬離去時(shí),那個(gè)意味深長的、看好戲般的最后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