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娘心里害怕極了,張管事雖也是下人,但對她而言,也是她惹不起的人。
但林三娘一想到這是桃丫拼著性命換回來的東西,她再怕也不肯低頭:“是拼著性命換來的……低于四斤,便不換了。”
張管事怒不可遏,大罵了一通林三娘獅子大開口,白眼狼,好心當了驢肝肺,黑心眼的窮鬼……
林三娘默默聽著。
這些都不要緊,只要能換糧就行,陳糧也可以,只要有糧,就能活命。
果然,不挑不是賣貨人。
張管事罵了一通,連口水都罵干了,林三娘也只是緊緊盯著她的手,那手里還抓著一把精米。
她都快把精米攥出汗來了,林三娘也沒松口。
最終張管事服了,她悻悻地把米扔回布兜子里——也是帶著一股小心的,生怕這點精米再撒了。
“等著吧你!”
張管事撂下一句,關門進去了。
林三娘在角門邊上等著,緊緊貼著木門和石壁,不敢離開分毫。
外面路上全是餓極了的人,她不能叫人知道她手里有糧。
張管事回來得還算快,果真帶了四斤陳米來,她嫌棄道:“我這里哪有谷子!現在取谷子還要大管事開倉門!我四處找了半天,才從我自個兒的口糧里給你勻了這些出來。”
林三娘跟張管事一樣,打開布口袋從底下抓了一把,仔細瞧瞧,黃黃的陳米,夾雜著谷殼砂礫和一點草屑。
但重量是對的。
張管事雖然嘴上厲害,但卻給了她將近四斤的陳米,比谷子還強許多。
林三娘連忙多謝,張管事一把把裝著精米的布兜子搶走了,嘴里還是沒什么好聲氣:“下回再要有什么好東西,還是先來找我!不會叫你吃虧的!”
林三娘連連稱是,終于露出了一絲微笑:“我知道的,您心好,我才來找您的。”
張管事雖然有些貪,嘴巴也不饒人,但比起來其他府里的管事,已是好人了。
至少,同為女人的張管事,不會借機揩油,對苦難的女人再施加另一層苦難。
張管事聽見這話,臉上終于松動了些,語氣仍舊不好,但也帶了幾分好心:“你家這個情況,大的還不成事,只能靠你,你把身子養好些,過陣子府里要人幫工,我還找你。”
說著,又叮囑道:“外頭亂,你把米藏好了再出去,我叫小丫鬟給你留著門。”
林三娘誠心誠意謝過,在角門里側的邊上,將米分裝了,袖子褲管腰上籃子里各藏一點,才謝過留門的丫鬟,從角門出去了。
一出去,她又變成了那副病殃殃的樣子,佝僂著腰,捂著嘴,咳嗽著,挨著墻邊走。
她先去了一趟大姐林大娘家里。
這些年,桃丫他們爹走了,她家里沒有個男人頂著,沒少被人欺負,幸虧和林大娘挨得近,時常得林大娘照顧。
林三娘跟張管事說的話,也不全是假的,大姐林大娘確實剛生下孩子,才兩個月。
林大娘月子沒坐好,出不了門,因此也不知道林三娘生病的事。
這會兒見到林三娘的病容,林大娘又氣得哭起來:“二娘嫁去千里外,半生不得見,你如今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世上豈不是只剩了我一個?”
林三娘連忙勸慰:“已大好了,已大好了,你莫哭,再把眼睛哭壞了,孩子可怎么辦?”
說起孩子,林大娘更是絕望,她看著身旁襁褓里的如猴兒一般的孩子,難受得緊。
“我恨我這副身子,這個年月了,大人都活不了,怎得還叫這小子投生了。”
一面又哭孩子命不好,投來這樣的窮家,養活不了他。
林三娘四處看看,林大娘的幾個孩子都出門尋食去了,家里無人,門窗因著林大娘見不得風都關著,她才放心將籃子里的小布兜子拿出來。
“這里有一斤米,你熬成粥,孩子喝些,你喝些。”
林大娘家里也缺糧,她丈夫雖有個鏢局的差事,但鏢局遇到這樣的饑荒年,也不好做,沿路的災民流民,餓極了就要搶貨。
年初才丟了一趟鏢,出門一個月,一文錢沒見不說,還挨了一刀。
而林大娘的幾個孩子年紀大些,吃得更多,卻又還不到能干活養家的地步。
林大娘家這日子也不好過,還時常偷摸接濟她,林三娘心里都知道。
眼下她家里還有三斤半的精米,她可以慢慢換成陳糧,那兩斤白面太過惹人眼,她不敢拿出來,回頭換些灰面,摻到一起,自己吃。
她的病也好了,能出去給人干活了,便想來探望姐姐。
林大娘掂著谷子,心中歡喜,她雖是自己情愿幫林三娘的,但林三娘沒把她的好意當應該,知恩圖報,在這么艱難的時候帶著糧食來看她,她心里的委屈頓時煙消云散。
只是想著姐妹情深,她身上的病卻不大好,林大娘還是紅了眼圈。
“好妹妹,我也不瞞你,自打我生下這小猴兒,身子就一日比一日差,不是我不去看你和桃丫幾個,是我實在出不了門。”
林大娘難以啟齒,她到現在,身下還沒有一日是干凈的,淅淅瀝瀝的血,流得叫人心慌。
林三娘聞言,更是難過:“大姐,為何不叫大夫來看?”
林大娘搖搖頭:“你姐夫被人在背上砍了那樣深的一刀,都請不起大夫,何況我呢……”
林大娘輕輕拍拍啜泣的林三娘,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都缺了一截,看上去觸目驚心。
“好在你的病好了,咱們這樣的窮苦人家,別的不怕,就怕生病,輕則拖累得全家人好幾年都喘不上一口氣,吃不了一口飽飯,重則人才兩空,叫孩子賣身為奴……”
林大娘并不怕死,大梁朝這些年年景不好,賦稅又重,窮人的活著,也沒比死了好到哪兒去。
她唯一擔心的就是幾個孩子,尤其是剛出生的這個小猴兒,還在襁褓中呢!
林大娘凄慘一笑:“三娘,我若是撐不住了,你莫怪我,只盼著你將來不那么難了,能幫我看看孩子……
林三娘伏在姐姐身上,嚎啕大哭。
此刻她再也忍不住了,隨便那深山里的神仙精怪要什么都好,她都愿意去做,只盼著家人能有一條活路。
她抓著林大娘的手,不敢多說,只反反復復道:“大姐,你別說渾話,你要好好活著,我外甥還這么小,往后還有好些日子呢!”
林三娘苦苦哀求道:“大姐你一定好好活著,若是我能掙來活路,我給你請大夫看病,給你抓藥!”
然而,自從桃丫那日帶了精米和白面回來,便再也沒有接到“招工”消息了。
桃丫安慰自己:“仙女姐姐說了的,她那兒暫時沒有我干的活計,等有了,她一定叫我去。”
林三娘只有苦笑。
這些天她四處找活兒干,然而如今這個光景,一般人家養活自己都難,大操大辦的事兒少了許多,也就鮮少有人幫工。
林三娘找不到幫工的活兒,便接了替碼頭幫工洗衣的活兒,那些人的衣裳臟得不成樣子,洗起來十分費勁,還收不上價錢。
林三娘頂著壓力跟那些幫工討價還價,才討到一文錢洗三件的價錢。
衣服拿到之后,要去河邊反復揉搓捶打,一件衣裳要用上一把皂角才能洗得七八分干凈,又要晾曬,再給人送去碼頭。
只幸虧麻布和葛布不用上漿,不然林三娘便要累死在這浣衣的活計上了。
林三娘每日去碼頭送衣服,路上便繞路去娘娘廟,在廟里求上一回。
但她從來也沒聽到山神娘娘說什么話,更找不到桃丫說的就在娘娘廟后面的山洞。
如此一連幾日,林三娘心里隱隱失了期望,好在桃丫活蹦亂跳,看上去并沒有被妖魔精怪纏身的模樣。
直到這天。
林三娘起得很早,她病著的時候,是孩子們照顧她,她病好了,便愿意自己多做些。
她在灶門口燒火,準備用碾好的陳米熬點稀粥,配上野菜團子,一家人能混個水飽。
火燒起來了,她竟迷迷瞪瞪在跳躍的火焰里看到了一座山,跟娘娘廟的山一模一樣,火焰里竟然還能看到娘娘廟的影子,以及廟后面的一個山洞口。
林三娘揉了揉眼睛,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但她再睜眼,火焰里還是這個形狀。
林三娘猛然站起身,踉踉蹌蹌地沖到屋里:“桃丫!桃丫!我看到山洞了!還有娘娘廟!”
桃丫睡夢中被拽醒,還有點懵:“看到山洞了?是仙女姐姐找你干活了嗎?”
林三娘也不知道是不是,但她知道,這是她唯一的活路了。
她趕緊把桃丫杏丫和黍哥兒喊醒:“娘要去干活了,若是能回來,咱們家便有活路,若是……若是娘沒回來,杏丫,黍哥兒,你們往后聽姐姐的,桃丫,你帶著弟弟妹妹,若是有難處,切記,須得是難得活不下去的時候,便去找你們姨母。”
三個孩子懵懵懂懂的,林三娘已經帶著她平日里幫工的家伙事兒,匆忙出了門。
她一路往城郊的山上跑。
心里還忐忑。
直到她看到了娘娘廟后面的山洞,她十分篤定,一日之前,這里還沒有山洞。
她不敢耽擱,轉身朝著娘娘廟磕了三個頭,便毅然決然地走進了山洞。
山洞果然如桃丫所說,不見一絲光,卻又不覺得黑,明明看不到,但每一步邁出去卻都知道要落在哪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片刻。
林三娘從山洞的另一頭鉆出。
天光大亮。
比天光更亮的是,滿目的翠綠。
林三娘的腿一軟,她知道,這不是大梁朝了,大梁朝的山都快被人扒光了,山上若有這么多樹,也早被人砍了去。
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穿過深深的野草,便看到了一大塊平整好的田地,田地之后,又是一片野草,還有大樹遮掩。
直到從大樹下穿過,林三娘才終于看到桃丫說的,神仙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