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的夏天,在收到海市大學錄取通知書卻因家徒四壁無法成行的雙重煎熬下,顯得格外漫長而焦灼。知曉哥蹲在家門口的老槐樹下,手中那本《故事會》的邊角已被摩挲得起了毛邊,他的目光死死鎖在雜志中縫一則小小的廣告上——“高價收購古錢幣,一枚價值數萬至數十萬”。陽光透過枝葉,在他年輕而焦慮的臉上跳動,仿佛也點燃了他眼中最后一簇希望的火苗。
“爸!你看這個!”他沖進昏暗的屋里,將雜志塞到正埋頭編竹籃的父親路大俠眼前。路大俠停下那雙布滿老繭的手,粗糙的指腹在鉛字上緩緩劃過,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城里人騙錢的把戲,當不得真。”
“可咱家那串銅錢!”知曉哥急切地指向堂屋墻上那串用紅繩系著、落滿灰塵的銅錢,“那是爺爺從老宅地基下挖出來的,是老祖宗留下的!說不定真值大錢呢!”他想,若真如廣告所說,那上大學的費用便不再是壓垮這個家庭的巨石。
路大俠嘆了口氣,眉心的溝壑仿佛又深了幾分:“那是念想,不是錢。”
可十八歲少年胸腔里鼓噪的渴望,早已淹沒了父親謹慎的告誡。復讀的學費、拖欠的電費、家徒四壁的困窘……這一切都逼著他要抓住任何一絲可能。夜晚,他躺在硬板床上,月光清冷,恰好照亮那串銅錢,它們沉默地泛著幽暗的光,像是無聲的蠱惑。
三天后,路大俠終究拗不過兒子眼中近乎絕望的懇求。他從貼身內袋里摸索出一個手帕包,層層打開,取出里面最核心的一沓零錢,仔細數出一百元,遞過去時,手微微顫抖:“……借的,就這么多。找不到買家,立刻回來!”
二、古都夢碎與流落街頭
從淮河鎮前往七朝古都天安城的旅程,艱辛遠超想象。顛簸的土路、擁擠破舊的中巴、氣味混雜的夜班長途汽車……知曉哥緊緊抱著裝有銅錢的布包,如同抱著全家唯一的希望。在車廂的搖晃與昏沉中,每一次路過收費站刺眼的燈光,都會讓他驚醒,下意識地捂緊懷中的“寶藏”。
黎明時分,天安城巨大的輪廓出現在視野里。知曉哥站在“聚寶齋”古香古色的招牌下,心跳如擂鼓。店內檀香撲鼻,柜臺后穿著綢緞馬甲、戴著金絲眼鏡的老者抬了抬眼皮。
“小兄弟,有何貴干?”
知曉哥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串銅錢,像獻出珍寶般放在光潔的玻璃柜臺上。
老者只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甚至沒有上手,便用指尖將銅錢推了回來:“清末民初的普通流通銅板,量大,品相差,地攤上論斤賣的東西。”
“……可是,雜志上說……”知曉哥急了,聲音發顫。
“那是專騙你們這些外鄉人的。”老者不耐煩地揮揮手,“拿走拿走,別耽誤我做生意。”
僅僅幾句話,幾分鐘,他構建的財富大廈便轟然倒塌。走出古董店,八月的烈日晃得他眼前發黑。他摸出身上剩下的錢,只有二十元,連一張回程的半價車票都買不起。
他在火車站廣場的長椅上坐到日落,看著形形色色、步履匆匆的旅客,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天真。夜幕降臨,他沿著鐵路線漫無目的地游蕩,最終找到一處背風的橋洞,鋪開隨身帶的報紙,蜷縮著躺下。遠方的城市燈火璀璨如星河,卻無一盞能照亮他此刻的狼狽與絕望。半夜被醉漢的嬉笑和打量流浪狗般的眼神驚醒,他把臉深深埋進臂彎,羞恥與無助如潮水般涌來。
三、歸途漫漫與親情救贖
“喂,小孩!這兒不能睡,危險!”清晨,一位路過的司機用腳尖輕輕碰醒了他。
知曉哥茫然抬頭,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大哥,黃河在哪?”
司機愣了一下,指向東邊:“往那,三十里地。走路可得大半天。”
知曉哥固執地沿著名為“黃河路”的柏油馬路一直走,仿佛走向黃河就能洗刷他的屈辱與失敗。烈日炙烤著路面,蒸騰起扭曲的熱浪。布鞋磨破了,腳底磨出水泡,每一步都鉆心地疼。走了不知多久,眼前依舊是望不到頭的馬路和冷漠的高樓。汗水、淚水混合著流進嘴里,又咸又澀,他終于支撐不住,蹲在路邊,像個孩子般嗚咽起來——為自己的愚蠢,為破碎的發財夢,更為那被輕易揮霍掉的一百元血汗錢。
“喂!回淮河的嗎?就差一個座了!”一輛開往家鄉方向的長途大巴在他身邊停下,司機探出頭喊道。
知曉哥攥著那皺巴巴的二十元錢,羞愧地搖頭:“錢……不夠。”
司機打量了他一下,目光在他磨破的鞋子和狼狽的臉上停留片刻,嘆了口氣:“上來吧,到了再說。”
車上,鄰座一位沉默的大哥遞過來半個干硬的饅頭。知曉哥狼吞虎咽地吃下,在車廂的搖晃中沉沉睡去。夢里,父親佝僂的身影在燈下不停地編著竹籃,那竹籃里盛放的,仿佛是全家人的未來。
四、家的溫暖與頓悟
兩天后的黃昏,知曉哥終于拖著近乎散架的身體,站在了鎮上的公用電話亭前。撥通鄰居家的號碼,他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話筒。
“爸,我……”
“知曉?!你個混賬東西!”電話那頭立刻傳來父親嘶啞的、帶著哭腔的怒吼,緊接著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你這幾天死哪去了!你哥帶人把附近幾個鎮都找遍了!我以為你被人騙去黑煤窯了……”
回到家,看見父親路大俠病懨懨地躺在床上,臉色蠟黃。見到兒子回來,他激動地想撐起身子,卻險些栽下床。大哥在一旁紅著眼圈說:“爹擔心你,三天三夜沒合眼,今天早上一下子就起不來了,村醫說是急火攻心……”
知曉哥“撲通”一聲跪在床前,將剩下的五元錢和那串“不值錢”的銅錢放在父親枕邊。路大俠看著兒子曬得脫皮、滿是塵灰的臉,看著他那身臟破的衣服,猛地伸出枯瘦的手臂,將兒子緊緊摟在懷里,那力道大得驚人。
“錢沒了……還能再掙……人沒了,就啥都沒了……”父親的聲音哽咽著,溫熱的淚水浸濕了知曉哥的肩頭。
那天夜里,父子倆坐在灑滿月光的院子里,默默地修補著竹籃。路大俠耐心地教兒子一種更結實、能多賣兩塊錢的新編法。知曉哥的手指被竹篾劃出一道道血痕,他卻學得異常專注。
九月初,知曉哥用賣竹籃攢下的錢買了新書包,準備去復讀班報到。在校門口,他回頭望見遠遠站著、目送他的父親,突然轉身跑回去,將那串重新穿好紅繩的銅錢,鄭重地掛在了父親的脖子上。
“爸,”他聲音清晰而堅定,“這才是咱家最值錢的東西。”
路大俠摸著胸口那枚冰涼的銅錢,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帶著淚光的笑容。秋風吹過田野,送來新稻的香氣,這是1999年最尋常的味道,卻讓少年知曉哥,銘記了一生。
正所謂:《銅錢記》
少年懷夢出鄉關,銅錢一串換金山。
夜宿長橋星作被,日行古道露為餐。
客途方識謀生苦,家信才知父影單。
踏碎黃塵歸舊巷,方知至寶在人間。
這次失敗的冒險,如同一場殘酷的成人禮。它擊碎了知曉哥一夜暴富的幻想,讓他嘗盡了人間冷暖,卻也讓他真正懂得了生活的重量與親情的無價。他不再寄望于虛無縹緲的運氣,而是決心與父親一起,用最原始的勞動和最堅韌的毅力,一針一線地編織自己的未來。真正的財富,從來不在遙遠的古都,而在燈火可親的家里,在父親那雙布滿老繭卻無比溫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