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夏天,淮河鎮的暑氣蒸得稻田都泛著白光。十歲的知曉哥,皮膚曬得黝黑發亮,像條泥鰍一樣活躍在陸家村的田間地頭。他是這群半大孩子的“王”,而他的“王國”,就是縱橫交錯的河溝與水塘。他的“武庫”,是自制釣黃鱔的針鉤。
家境貧寒,讓這群孩子的童年樂趣與補貼家用的本能緊緊相連。從父親路大俠那里學來的釣鱔技藝,在知曉哥手中得到了發揚光大。他有兩種得意的“武器”:一種是用粗鐵絲磨尖一頭,再用鉗子小心翼翼地將針尖彎成一個隱蔽的倒鉤,穿上肥碩的蚯蚓,專用于白天探尋那些隱藏在田埂邊、水渠旁的鱔魚洞。發現洞口后,他將針鉤緩緩探入,憑著手腕極細微的抖動模仿蚯蚓的蠕動,一旦感覺到洞口傳來試探性的觸碰,繼而是一股沉穩的拖拽力,他便眼疾手快,手腕猛地一翻,倒鉤瞬間刺入黃鱔的上顎,任其如何扭動也再難掙脫。
另一種則是“夜釣”的法寶。用的是家里最大號的縫衣針,在針眼處系上堅韌的尼龍線,線的另一端綁在插在岸邊的短棍上。穿餌時,需將蚯蚓從頭到尾貫穿于整根針,確保針身完全隱藏在蚯蚓體內,只留下尼龍線在外。夜晚,黃鱔出來覓食,一口將蚯蚓連同里面的鋼針吞入,一旦它試圖后退或轉身,裸露在蚯蚓體外的針身便會橫過來,死死卡住它的喉嚨,甚至刺穿脖頸。這種法子更為殘酷,也更為高效,但風險在于,若遇到體型巨大、力道驚人的老鱔,它會在水中瘋狂打轉,將尼龍線擰成麻花直至失去韌性,再猛地發力掙斷。然而,即便逃脫,那根深嵌喉骨的縫衣針也已成為它的催命符,它最終會因無法進食或感染而緩慢地、痛苦地死去。
知曉哥第一次獨立釣黃鱔,便收獲頗豐。在自家屋后那片因山清水秀而鱔魚格外肥大的池塘邊,他布下五六把“夜鉤”。次日清晨,收獲讓他心跳加速——兩條前所未見的大鱔魚,一條足有一斤,另一條竟有兩斤重!他不敢告訴父母,偷偷拎到村里小賣部,老板用兩塊錢買下了這兩條足夠他享用兩頓的美味。這兩塊錢,是知曉哥靠自己雙手掙來的第一筆“巨款”,滋味比任何糖果都甜。
此后,技藝日漸純熟,他們的“戰果”也愈發輝煌。有時一晚上能收獲好幾斤,甚至十多斤。拿到鎮上集市,能賣到十到二十元。這筆“巨款”的歸宿,往往是甜蜜的甘蔗。孩子們把買來的甘蔗立在平地上,手持菜刀,刀心朝上,刀背貼著甘蔗,然后猛地翻轉手腕,刀鋒向下劈去!這一招“劈蔗”,需要技術、力度和運氣。高手能一刀從上至下將甘蔗劈成均勻的兩半,那甘蔗便歸其所有。大多時候,孩子們只能劈下一兩節。手起刀落間的緊張與劈開后的歡呼,成為知曉哥童年記憶中與鱔魚腥味并存的、清晰的甜。
然而,殺戮與收獲的背后,陰影也在悄然累積。小學到初中的近十年間,死于知曉哥手中的黃鱔,累計恐已逾千斤。那無數個夜晚,無數條鱔魚被縫衣針刺穿喉嚨,在冰冷的水中做著無聲而痛苦的垂死掙扎。這種景象,不僅深深烙印在他的記憶里,更悄然滲入他的靈魂深處。以至于在多年后的高中、大學,乃至參加工作后,他仍會反復夢見老家的池塘,夢見自己在水邊布鉤,夢見那些扭動的、充滿生命張力的軀體。他甚至隱隱覺得,自己成年后偶爾會感到的氣短與幾次莫名的病痛,或許都與這段沾染了太多血腥的童年經歷有關。
轉折發生在一個看似尋常的黃昏。知曉哥在一條廢棄水渠的石縫下,發現了一個異乎尋常的大洞,洞口光滑,隱隱透著一股“王者”氣息。他心跳加速,換上了最粗壯的針鉤和最肥美的蚯蚓,耐心等待著。這一次的等待格外漫長,當那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終于從洞深處傳來時,知曉哥幾乎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了出來。
水花四濺中,一道金黃色的光芒劃破了暮色。那是一條他從未見過的黃鱔,通體呈現出罕見的、近乎純正的金黃色,在夕陽余暉下流光溢彩,體型粗壯如兒臂,長度驚人。它落在草地上,有力的身軀拍打著泥土,卻沒有尋常鱔魚的驚慌失措。它甚至微微昂起頭,那對黑豆般的眼睛,竟直直地看向知曉哥。
那一刻,知曉哥呆住了。興奮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復雜情緒。這條鱔魚的“靈性”眼神,像一道光,穿透了他被生存本能和收獲喜悅遮蔽的內心。他想到了它能換來的錢,可以給咳嗽不止的母親買更好的藥,可以給妹妹添件新衣。但與此同時,那十年間上千次“穿刺”的記憶,那些夢中扭動的身影,以及眼前這條生命獨特而尊貴的美,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著他的決定。
夕陽的余暉將田野染成暖金色,風吹稻浪,沙沙作響,仿佛自然的低語。知曉哥蹲在渠邊,內心經歷著十年來最激烈的掙扎。最終,他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夏日的沉悶與內心的糾結一并呼出。他伸出手,不再是捕捉,而是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捧起了那條黃金鱔。
它的身體冰涼而有力,鱗片光滑,在掌心傳遞著生命的搏動。
“走吧,”他低聲說,聲音有些沙啞,“你活到這么大,不容易。”
他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水中。那抹金色在水中停頓了片刻,尾巴優雅地一擺,攪起一圈漣漪,然后緩緩沉入深色的水底,消失不見。
知曉哥看著恢復平靜的水面,心里那塊沉甸甸的東西仿佛也隨之化開。他收拾起工具,拎著只剩下幾條普通黃鱔的竹簍回家。母親的藥錢,他還可以想別的辦法。這個黃昏,他失去了一筆可觀的收入,卻完成了一次重要的成長洗禮——從單純的自然資源索取者,開始觸摸到生命與自然之間更為深刻、復雜的連接。
這條黃金鱔眼中流露的靈性,或許真的預示著什么。在知曉哥未來漫長而艱辛、債務纏身的歲月里,在他一次次山窮水盡之時,總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運氣”或貴人相助,這或許就是當年那個黃昏,他手下留情所種下的、一枚跨越時空的善因。
正所謂:《七律·釣鱔少年》
汗透青衫暑氣蒸,鐵鉤挑破碧波藤。
金鱗乍現疑銜日,竹簍空懸欲化冰。
千洞穿喉凝血色,一竿垂影悟心燈。
霓虹深處鰓猶動,二十年前水未澄。
又謂:《黃金鱔魚》
十歲少年攥緊鐵鉤時
掌心紋路已烙下河流的走向
縫衣針在夜色里彎成月牙
蚯蚓的血染紅整個夏天
稻田深處游動著金色閃電
一千次穿刺的疼痛
化作水草在血管里瘋長
竹簍裝滿發燙的銀元
直到某天黃昏
泥洞里涌出液態的夕陽
那尾黃金鑄就的生命
用鰓呼吸著人類的凝視
當尼龍線勒進掌紋的溝壑
他聽見鱔血滴落的聲響
比劈開的甘蔗更清脆
比赤腳醫生的藥方更苦澀
二十年后的深夜
鰓裂開合的聲音仍在游蕩
水草纏住都市的霓虹
月光下 漣漪始終在擴散
某個放生的黃昏正在逆流生長
知曉哥的童年,在這一刻,鍍上了一層復雜而深沉的金色。這金色,既是鱔魚罕見的外衣,也是成長必須經歷的淬煉,更是多年以后,他在人生困境中回首時,一抹永不褪色的溫暖與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