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還是老樣子。
蓬松卷曲的須發,酒糟鼻子看著邋里邋遢,奇短的身材偏背著一把黑鞘長劍,只能斜斜掛著,突出幾分異樣。
裴夏想問瞿英的事,還沒開口,周天反而先張嘴了:“你不來找我,我也該去找你了。”
裴夏小心問道:“怎么?”
老頭翻著眼睛瞅了他一眼,然后低眉喝茶:“你上江城山當天,我的劍一直在響。”
裴夏瞧向他背后那把黑鞘劍。
最早見到周天的時候,就覺得他的劍有怪異,只是好生查看沒有瞧出特別之處,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但是經過瞿英幾次有意無意的提及,以及周天此刻自述,他自然曉得,這老頭肯定是隱世的高人。
結合秦州的傳說,或許就是那斜負劍也說不定。
“劍響,是什么意思?”
“有不干凈的東西。”
老頭說著,解下自己的劍就按在桌上。
一如此前,裴夏盯著這劍看的時候,總覺得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如果細細聽,好像還真能聽見它在輕微地細響。
啥意思,我也不干凈吶?
裴夏指著劍:“怎么這還在響呢?”
周天點點頭:“你指定是沾著點兒啥了,說說吧,江城山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夏自然沒有隱瞞,一五一十將江城山上發生的劇變說給了周天聽。
尤其是瞿英的那些瘋言瘋語。
他一邊說,一邊還在觀察周天的神情。
可惜啊,人老了,經歷的事情多了,就是要格外的鎮定,老頭自始至終都很平靜。
聽裴夏說完,他才微微點頭:“果然,你和瞿英早前就接觸過,所以我的劍對你才會有反應。”
不錯,當時在望江樓的客房里聽到瞿英低語,也曾提及,說不少人沾染了他身上的氣息,可以混淆周天一二。
裴夏小心地詢問道:“那碎玉人,究竟是什么來歷?”
“他不是都跟你們說了嗎,天機閣、尋道山人、占星術士、碎玉人……叫法很多。”
周天頓了頓:“就是叫法太多,所以像我這樣的,一般不喊他們組織的名號,而是用來處指代他們。”
“來處?”裴夏皺眉。
周天的目光穿過卷曲的劉海看向他:“死海淵。”
裴夏心里咯噔一聲。
最不想要的答案來了。
他可以接受世外宗。
貓兒幫的陳惡,以及他的師承陳風采,裴夏是見過的。
那瓊霄玉宇,咱們雖然沒見到過傳說中的樓主,但起碼也是常客。
如果在秦州遇著了斜負劍,或者什么證道天閣,裴夏指不定還會很高興能看到這些世外高人呢。
但!是!
死海淵不行,真的不行,從現有的情報來看,這幫人純純是侍奉“帝妻”的,裴夏一萬個不想和禍彘扯上關系!
咽了口唾沫,裴夏話語苦澀:“我聽說死海淵不是在鎮海州活動嗎?”
“是這么說,”周天點頭,“所以你想啊,早一千年他們來到秦州,肯定是有特別的目的。”
裴夏明白,他脫口而出:“龍鼎?”
按照瞿英的說法,這玩意兒就是他們蠱惑秦帝鑄造的,二十年前被斜負劍斬碎之后,又是他們尋找碎片,重新拼湊。
目標指向可以說非常的明顯了。
死海淵要龍鼎做什么?
裴夏想到瞿英在蘇晏寢宮中的話,說龍鼎有遮蔽天機之能,龍鼎不碎,大秦不死,其效用甚至強到如同一種詛咒。
像是要印證裴夏的話,周天緩緩說道:“有了龍鼎,他們就能把帝妻從吟花海里帶出來。”
上古修士遺有三顆禍彘,汝桃以鎮骨封印在連城火脈,吾紂被小天山鎮壓在寒州雪山,而帝妻,則被沉在了鎮海州與鬼洲之間的那片吟花海。
吟花海沒有連城火脈那樣強大的天地偉力,也沒有小天山這樣的世外宗世代鎮守,祂的封鎮是借由漫長歲月里鎮海千根與鬼族永不止息的廝殺來不斷加固的。
所謂“吟花”,是亡者的呻吟與染紅海峽的鮮紅血花。
裴夏聽不得這個,什么解救禍彘的,總是容易讓他想到連城火脈深處,那顆一眼萬年的碩大肉腦。
他可記得清楚,即便在鎮骨完好的情況下,又有“自相殘殺”這個特殊的戰場,還得是在兩位歸虛境的全力相助中,才勉強沒有讓汝桃脫困。
很難想象,如果是一個有著千年底蘊的世外宗,拿著“龍鼎”這樣的東西,有計劃地去解放帝妻,那得是什么樣的存在才能阻止?
裴夏艱難地轉動眼睛,望向了周天。
這個幾次三番被瞿英提及,言語中總是帶著深深忌憚的老人,或許就是秦州此劫最大的變數。
“那龍鼎……”
“如果他們已經收齊了碎片,有李胥的全力支持,想來不用多久就能使龍鼎再現了吧。”
周天說著,忽的輕嘆了一口氣,自語似的喃喃說道:“也是那小子年輕,當年若是我在……”
裴夏聽見了,帶著幾分期待地望著他:“您在?”
周天笑著擺擺手:“聽你語氣,早也知曉禍彘與世外宗,想來頗有見識,這一趟是專程來探我口風吧?”
二十多年前,秦州也有一場類似的災禍,諸王謀逆,天下大亂,死海淵想要渾水摸魚,帶走被秦國占據多年的龍鼎。
是一柄斜負劍橫空出世,劍斬龍鼎。
包括裴夏在內,很多人對于這件事是持質疑態度的,因為肉眼可見的現實是,龍鼎碎裂之后,整個秦州都仿佛墮成死地,一片人間煉獄。
直到此刻了解內情,裴夏不得不承認,這一劍是該出的。
他是最了解禍彘的人,如果真讓一顆完整的禍彘出現在九州,那浩劫可就不止在區區一個秦州了。
裴夏雖然沒有明說,他那雙期盼的眼神已經在公示他的想法——就請斜負劍,再斬一次吧!
周天倒是沒有急于否認這種身份上的暗示。
但他仍是擺手:“現在不行。”
“為啥呀?”裴夏連忙說道,“這會兒龍鼎還沒有完全修復,正是最好的時機啊。”
周天抓抓自己蓬松的腦袋:“非也,時機未到,你看我這一個煉鼎境,在秦州還半點兒靈力都沒有,就這劍,你也是看過的,也不是啥神兵利器,我咋斬吶?”
這就有點侮辱人了,到這個節骨眼,你還跟我提什么煉鼎境是吧?
“您真別裝,我遇著過這種事,就是證道之后,氣機隱藏得深,所以我看不出來,是這意思吧?”
“不是,我真是煉鼎境。”
周天滿臉寫著無奈,直接把胳膊伸給裴夏:“你感受感受嘛!”
裴夏搭上手感受了一下。
隨后臉上的表情立馬便秘起來。
周天沒有晃他,老頭真是煉鼎境,貨真價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