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在山下施粥不同。
兩口鍋,一口煮了濃粥,一口燉了肉湯,還有架起來烤上的羊羔,撒了醉人的香料。
別說是如今的秦州,就是二十年前,尋常百姓也吃不上這樣好的東西。
底層的饑民哪里見過這陣仗,一個個眼巴巴地看著,也不敢動。
裴夏沒有著急,喊了姜庶和馮夭過來:“先帶他們去洗澡,然后換身衣服?!?/p>
望江樓里是沒法洗澡的,原先的池子早就被血水浸透了,這段時間人手不足一直也沒能清洗。
不過附近就有溪塘,按男女分開,姜庶帶一隊,馮夭帶一隊,各自先去清洗。
至于衣服,之前從江城山的廢墟里找出來不少,都是原先宗門的弟子服,甚至用的料子都是絲綢的。
美中不足的是,原先江城山上大多是煉頭修士,不太注重保暖,衣服都比較單薄。
但再怎么,也比他們身上那些破布要強。
裴夏給烤羊刷過了油,提著他的酒葫蘆,斜靠在火堆旁邊。
沒喝幾口,姜庶和馮夭就先后帶著人回來了。
清洗過之后,這三十塊大個兒煤終于顯出了人樣來。
男多女少,都是一臉蠟黃的饑瘦模樣,眉眼習慣性地低垂著。
他們洗完澡換上了新衣服,可走起來路來還是像在蠕動,仿佛被趕著的羊群一樣攢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在向什么尋求安心。
裴夏一眼掃過去,目光在一個小女孩身上停留了一會兒。
很短暫的一小會兒,卻被孩子的父親察覺到了。
那是個只有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父親,他一把將孩子緊緊抱在了懷里,父女倆互相埋首,不敢看裴夏。
裴夏無奈地笑了一下:“放心,我不吃人?!?/p>
秦州大地已然是弱肉強食,這些修行宗門幫助軍閥盤剝更是惡名在外。
哪怕有前面幾次施粥,又說了晚上管飯,但這種悲觀和畏懼仍然是刻在骨子里的。
裴夏也懶得再解釋了,就朝著火堆邊上堆起的碗筷努了努嘴:“吃飯吧。”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沒有人動。
裴夏只好再說一遍:“我說,吃飯了,那些粥,肉,烤羊,你們只管往飽了吃,但不許把自己撐著,明白嗎?”
還是沒有人動。
裴夏嘆了口氣,手腕翻轉,巡海劍落入掌中,劍鋒在火光下鋒芒攝人。
他調整了一下語氣,惡狠狠地說道:“都給我吃!誰不吃誰就死!”
誒,對了,就是這個語氣!
這些流民一下就好像回到了舒適區,齊刷刷一片跪倒在地,連忙磕頭應聲,然后才開始小心翼翼領了自己的碗。
說是都能吃,但大部分人還是只敢去盛一碗米粥。
很好了,已經很幸福了!
這是正經食物,而且不是米湯,是很稠的粥,一碗下去,感覺可以很長時間不會餓。
年輕的父親把女兒抱在懷里,稍稍吹涼了米粥,然后喂到她的嘴中。
一口接著一口,看著女兒小小的嘴唇上下抿動,眼神和唇齒都透露著一種陌生,他忽然就開始哭泣起來。
哭是會傳染的。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一邊吃飯,一邊流淚。
他們怕吵到裴夏,就只能竭力克制,抽噎的聲響此起彼伏。
烤羊沒有人敢動,就只有姜庶自己,拿著短刀割開金黃的表皮,連帶著香甜的油膩盛在碗里,先給自己師父送了過去。
裴夏沒動,擺了擺手,仍舊提著酒葫蘆靠在邊上,清了清嗓子:“澡也洗了,衣服也換了,東西也吃了,那我可就要開始說事兒了。”
迎向這三十雙目光,他緩緩說道:“前陣子山下打仗的事,你們應該也聽說了,擺明了講,這地界換主了,現在我是這江城山的山主?!?/p>
一聽這話,有好些人身子都跟著抖了抖。
地方宗門本來就已經夠嚇人了。
江城山那更是了不得。
要說江城山山主,都得是天大的人物,平素哪兒是他們能見得著的。
裴夏按了按手:“來的路上你們應該也看到了,山上也打了一場硬仗,該死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房子也毀了大半,我雖然是新領了山主的名號,但門派現在根本就是個空殼子。”
話說到此處,終于有幾個人的眼睛亮起來了。
他們隱約明白了裴夏的意思。
裴夏笑笑:“沒錯,你們很幸運,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這江城山上新宗門的弟子了,從現在開始,你們每天都能吃飽飯,你們身上的衣服永遠是你們的,你們會有房子住、有床睡、有被子蓋,甚至……”
這本是一個貫口,無非是作為穿越者,對于人的基本需求的概述。
但話到此處,裴夏忽的頓了頓,他想到了裴秀:“甚至,可以讀書?!?/p>
大家對讀書沒什么反應,這早已是久遠到陌生的詞了。
但有飯吃有房住有衣服穿,這就已經足夠讓人亢奮了。
裴夏指了指肉湯和烤羊:“所以,這些真的是給你們準備的,不用太拘謹,以后咱們就是自己人了。”
“當然,因為之前的大戰,山上現在狀況也不太好,關于住的地方,需要你們自己努力?!?/p>
江城山原先的弟子房基本都是單間,算比較豪華的,木質結構偏多,沒有專業的匠人,修復起來比較困難。
不過雜役房倒是簡單許多。
裴夏之前也考察過了,那是一整排五個屋子的磚石矮房,房間里也比較緊湊,連鋪的炕和火塘都比較完整,就是墻面和房頂垮塌的比較多。
裴夏指向姜庶:“這是姜庶,我徒弟,明天他帶你們去干活。”
姜庶烤羊吃一半,站起來示意了一下。
“回頭住處安頓下來,山上還有田地需要打理,”裴夏又望向稍遠處矗立的望江樓,“樓里也需要清理打掃和修補,等這些都忙完了,我會開始教你們修行和武藝。”
一直侍立在裴夏身側的馮夭,伸手捏斷了一處欄桿,適時地展現了一下自己上品鐵骨的修為。
“不過,有件事我得先和你們說清楚?!?/p>
裴夏呼出一口氣:“我不是秦州人,我是外州來的,我不太了解這塊土地上的習俗和成規,也不太了解你們……”
這并非是謙遜的自我介紹,因為裴夏緊跟著便說道:“我也無意去了解野獸和牲畜的習性,在山上,必須把那套弱肉強食給我收起來,這里不許無緣無故的爭斗,不許吃人,倫理、道德、尊嚴,我要你們一樣不能少。”
“誰做不到……”
這是裴夏的第一條門規,簡短有力:“誰就死?!?/p>